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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七


  阿朱到得門外,只見蕭峰已站在遠處等候,兩人對望一眼,一言不發的向來路而行。

  一鈎新月,斜照信陽古道。兩人並肩而行,直走出十餘里,蕭峰才長吁一聲,道:「阿朱,多謝你啦。」

  阿朱淡淡一笑,不說甚麼。她臉上雖是滿臉皺紋,化裝成了白世鏡的模樣,但從她眼色之中,蕭峰還是覺察到她心中深感擔心焦慮,便問:「今日大功告成,你為甚麼不高興?」

  阿朱道:「我想大理段氏人多勢眾,你孤身前去報仇,實是萬分凶險。」

  蕭峰道:「啊,你是在為我擔心。你放心好了,我在暗,他在明,三年五載報不了仇,正如馬夫人所說,那就等上十年八載。總有一日,我要將段正淳斬成十七八塊餵狗。」說到這裏,不由得咬牙切齒,滿腔怨毒都露了出來。

  阿朱道:「大哥,你千萬得小心才好。」蕭峰道:「這個自然,我送了性命事小,爹娘的血仇不能得報,我死了也不瞑目。」慢慢伸出手去,拉著她手,說道:「我若死在段正淳手下,誰陪你在雁門關外牧牛放羊呢?」

  阿朱道:「唉,我總是害怕得很,覺得這件事情之中有甚麼不對。那個馬夫人,那……馬夫人,這般冰清玉潔的模樣,我見了她,卻不自禁的覺得可怕厭憎。」

  蕭峰笑道:「這女人很是精明能幹,你生恐她瞧破你的喬裝改扮,自不免害怕。」

  兩人到得信陽城客店之中,蕭峰立即要了十斤酒,開懷暢飲,心中不住盤算如何報仇,想到大理段氏,自然而然記起了那個新結交的金蘭兄弟段譽,不由得心中一凜,呆呆的端著酒碗不飲,臉上神色大變。

  阿朱還道他發覺了甚麼,四下一瞧,不見有異,低聲問道:「大哥,怎麼啦?」蕭峰一驚,道:「沒……沒甚麼。」端起酒來,一飲而盡,酒到喉頭,突然氣阻,竟然大咳起來,將胸口衣襟上噴得都是酒水。他酒量世所罕有,內功深湛,竟然飲酒嗆口,那是從所未有之事。阿朱暗暗擔心,卻也不便多問。

  她那裏知道,蕭峰飲酒之際,突然想起那日在無錫和段譽賭酒,對方竟以「六脈神劍」的上乘氣功,將酒水都從手指中逼了出來。這等神功內力,蕭峰自知頗有不及。段譽明明不會武功,內功便已如此了得,那大對頭段正淳是大理段氏的首腦之一,比之段譽,想必更加厲害十倍,這父母大仇,如何能報?他不知段譽巧得神功、吸人內力的種種奇遇,單以內力而論,段譽比他父親已不知深厚了多少倍,而「六脈神劍」的功夫,當世除段譽一人而外,亦無第二人使得周全。蕭峰和阿朱雖均與段譽熟識,但大理國段氏乃是國姓,好比大宋姓趙的、西夏國姓李的、遼國姓耶律的都是成千成萬,段譽從來不提自己是大理國王子,蕭峰和阿朱決計想不到他是帝皇之裔。

  阿朱雖不知蕭峰心中所想的詳情,但也料到他總是為報仇之事發愁,便道:「大哥,報仇大事,不爭一朝一夕。咱們謀定而後動,就算敵眾我寡,不能力勝,難道不能智取麼?」

  蕭峰心頭一喜,想起阿朱機警狡猾,實是一個大大的臂助,當即倒了一滿碗酒,一飲而盡,說道:「父母之仇,不共戴天。報此大仇,已不用管江湖上的甚麼規矩道義,多惡毒的手段也使得上。對了,不能力勝,咱們就跟他智取。」

  阿朱又道:「大哥,除了你親生父母的大仇,還有你養父養母喬家老先生、老太太的血仇,你師父玄苦大師的血仇。」

  蕭峰伸手在桌上一拍,大聲道:「是啊,仇怨重重,豈止一端?」

  阿朱道:「你從前跟玄苦大師學藝,想是年紀尚小,沒學全少林派的精湛內功,否則大理段氏的一陽指便再厲害,也未必在少林派達摩老祖的『易筋經』之上。我曾聽慕容老爺談起天下武功,說道大理段氏最厲害的功夫,還不是一陽指,而是叫作甚麼『六脈神劍』。」

  蕭峰皺眉道:「是啊,慕容先生是武林中的奇人,所言果然極有見地。我適才發愁,倒不是為了一陽指,而是為了這六脈神劍。」

  阿朱道:「那日慕容老爺和公子論談天下武功,我站在旁斟茶,聽到了幾句。慕容老爺說道:『少林派七十二項絕技,自然各有精妙之處,但克敵制勝,只須一門絕技便已足夠,用不著七十二項。』」

  蕭峰點頭道:「慕容前輩所論甚是。」

  阿朱又道:「那時慕容公子道:『是啊,王家舅母和表妹就愛自誇多識天下武功,可是博而不精,有何用處。』慕容老爺道:『說到這個「精」字,卻又談何容易?其實少林派真正的絕學,乃是一部易筋經,只要將這部經書練通了,甚麼平庸之極的武功,到了手裏,都能化腐朽為神奇』」

  根基打好,內力雄強,則一切平庸招數使將出來都能發揮極大威力,這一節蕭峰自是深知,那日在聚賢莊上力鬥群雄,他以一套眾所周知的「太祖長拳」會戰天下英雄好漢,任他一等一的高人,也均束手拜服。這時他聽阿朱重述慕容先生的言語,不禁連喝了兩大碗酒,道:「深得我心,深得我心。可惜慕容先生已然逝世,否則蕭峰定要到他莊上,見一見這位天下奇人。」

  阿朱嫣然一笑,道:「慕容老爺在世之日,向來不見外客,但你當然又作別論。」蕭峰抬起頭來一笑,知她「又作別論」四字之中頗含深意,意思說:「你是我的知心愛侶,慕容先生自當另眼相看。」阿朱見到了他目光的神色,不禁低下頭去,暈生雙頰,芳心竊喜。

  蕭峰喝了一碗酒,問道:「慕容老爺去世時年紀並不太老罷?」阿朱道:「五十來歲,也不算老。」蕭峰道:「嗯,他內功深湛,五十來歲正是武功登峰造極之時,不知如何忽然逝世?」阿朱搖頭道:「老爺生甚麼病而死,我們都不知道。他死得很快,忽然早上生病,到得晚間,公子便大聲號哭,出來告知眾人,老爺死了。」

  蕭峰道:「嗯,不知是甚麼急症,可惜,可惜。可惜薛神醫不在左近,否則好歹也要請了他來,救活慕容先生一命。」他和慕容氏父子雖然素不相識,但聽旁人說起他父子的言行性情,不禁頗為欽慕,再加上阿朱的淵源,更多了一層親厚之意。

  阿朱又道:「那日慕容老爺向公子談論這部易筋經。他說道:『達摩老祖的易筋經我雖未寓目,但以武學之道推測,少林派所以得享大名,當是由這部易筋經而來。那七十二門絕技,不能說不厲害,但要說憑此而領袖群倫,為天下武學之首,卻還談不上。』老爺加意告誡公子,說決不可自恃祖傳武功,小覷了少林弟子,寺中既有此經,說不定便有天資穎悟的僧人能讀通了它。」

  蕭峰點頭稱是,心想:「姑蘇慕容氏名滿天下,卻不狂妄自大,甚是難得。」

  阿朱道:「老爺又說,他生平於天下武學無所不窺,只可惜沒見到大理段氏的六脈神劍劍譜,以及少林派的易筋經,不免是終身的大憾事。大哥,慕容老爺既將這兩套武功相提並論,由此推想,要對付大理段氏的六脈神劍,似乎須從少林易筋經著手。要是能將易筋經從少林寺菩提院中盜了出來,花上幾年功夫練它一練,那六脈神劍、七脈鬼刀甚麼的,我瞧也不用放在心上。」她說到這裏,臉上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神色。

  蕭峰跳起身來,笑道:「小鬼頭……你……你原來……」

  阿朱笑道:「大哥,我偷了這部經書出來,本想送給公子,請他看過之後,在老爺墓前焚化,償他老人家的一番心願。現今當然是轉送給你了。」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油布小包,放在蕭峰手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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