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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四


  智光大師道:「當年我們拓了下來,求雁門關內識得契丹文字之人解說,連問數人,意思都是一般,想必是不錯的了。蕭施主,這一行字說道:『峰兒周歲,偕妻往外婆家赴宴,途中突遇南朝大盜……』」蕭峰聽到這裏,心中更是一酸,聽智光繼續說道:「『……事出倉卒,妻兒為盜所害,余亦不欲再活人世。余受業恩師乃南朝漢人,余在師前曾立誓不殺漢人,豈知今日一殺十餘,既愧且痛,死後亦無面目以見恩師矣。蕭遠山絕筆。』」

  蕭峰聽智光說完,恭恭敬敬的將大布拓片收起,說道:「這是蕭某先人遺澤,求大師見賜。」智光道:「原該奉贈。」

  蕭峰腦海中一片混亂,體會到父親當時的傷痛之情,才知他投崖自盡,不但是由於心傷妻兒慘亡,亦因自毀誓言,殺了許多漢人,以致愧對師門。

  智光緩緩嘆了口氣,說道:「我們初時只道令尊率領契丹武士,前赴少林劫奪經書,待得讀了這石壁遺文,方知道事出誤會,大大的錯了。令尊既已決意自盡,決無於臨死之前再寫假話來騙人之理。他若是前赴少林寺奪經,又怎會攜帶一個不會絲毫武功的夫人、懷抱一個甫滿週歲的嬰兒?事後我們查究少林奪經這消息的來源,原來是出於一個妄人之口,此人存心戲弄那位帶頭大哥,要他千里奔波,好取笑他一番。」

  蕭峰道:「嗯,原來是想開玩笑,這個妄人怎樣了?」

  智光道:「帶頭大哥查明真相,自是惱怒之極,那妄人卻逃了個不知去向,從此無影無蹤。如今事隔三十年,想來也必不在人世了。」

  蕭峰道:「多謝大師告知這件事的前因後果,使蕭峰得能重新為人。蕭某只想再問一件事。」智光道:「蕭施主要問何事?」蕭峰道:「那位帶頭大哥,究是何人?」

  智光道:「老衲聽說蕭施主為了查究此事,已將丐幫徐長老、譚公、譚婆、趙錢孫四位打死,又殺了鐵面判官單正滿門,將單家莊燒成了白地,料得施主遲早要來此間。施主請稍候片刻,老衲請施主看一樣物事。」說著站起身來。

  蕭峰待要辯明徐長老等人非自己所殺,智光已頭也不回的走入了後堂。

  過了一會,樸者和尚走到客堂,說道:「師父請兩位到禪房說話。」蕭峰和阿朱跟著他穿過一條竹蔭森森的小徑,來到一座小屋之前。樸者和尚推開板門,道:「請!」蕭峰和阿朱走了進去。

  只見智光盤膝坐在一個蒲團之上,向蕭峰一笑,伸出手指,在地下寫起字來。小屋地下久未打掃,積塵甚厚,只見他在灰塵中寫道:

  「萬物一般,眾生平等。聖賢畜生,一視同仁。漢人契丹,亦幻亦真。恩怨榮辱,俱在灰塵。」

  寫畢微微一笑,便閉上了眼睛。

  蕭峰瞧著地下這八句話,怔怔出神,心想:「在佛家看來,不但仁者惡人都是一般,連畜生餓鬼,和帝皇將相亦無差別,我到底是漢人還是契丹人,實在殊不足道。但我不是佛門子弟,怎能如他這般洒脫?」說道:「大師,到底那個帶頭大哥是誰,還請見示。」連問幾句,智光只是微笑不答。

  蕭峰定睛看時,不由得大吃一驚,見他臉上雖有笑容,卻似是僵硬不動。

  蕭峰連叫兩聲「智光大師」,見他仍無半點動靜,伸手一探他的鼻端,原來呼吸早停,已然圓寂。蕭峰淒然無語,跪下拜了幾拜,向阿朱招招手,說道:「走罷!」

  兩人悄悄走出止觀寺,垂頭喪氣的回向天台縣城。

  ***

  走出十餘里,蕭峰說道:「阿朱,我全無加害智光大師之意,他……他……他又何苦如此?」阿朱道:「這位高僧看破紅塵,大徹大悟,原已無生死之別。」蕭峰道:「你猜他怎能料到咱們要到止觀寺來?」阿朱道:「我想……我想,還是那個大惡人所幹的好事。」蕭峰道:「我也是這麼推測,這大惡人先去告知智光大師,說我要找他尋仇。智光大師自忖難逃我的毒手,跟我說了那番話後,便即服毒自盡。」

  兩人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半晌不語。

  阿朱忽道:「蕭大爺,我有幾句不知進退的話,說了你可別見怪。」蕭峰道:「怎地這等客氣起來?我當然不會見怪。」阿朱道:「我想智光大師寫在地下的那幾句話,倒也很有道理。甚麼『漢人契丹,亦幻亦真。恩怨榮辱,俱化灰塵』。其實你是漢人也好,是契丹人也好,又有甚麼分別?江湖上刀頭上的生涯,想來你也過得厭了,不如便到雁門關外去打獵放牧,中原武林的恩怨榮辱,從此再也別理會了。」

  蕭峰嘆了口氣,說道:「這些刀頭上掙命的勾當,我的確過得厭了。在塞外草原中馳馬放鷹,縱犬逐兔,從此無牽無掛,當真開心得多。阿朱,我在塞外,你來瞧我不瞧?」

  阿朱臉上一紅,低聲道:「我不是說『放牧』麼?你馳馬打獵,我便放牛放羊。」說到這裏,將頭低了下去。

  蕭峰雖是個粗豪漢子,但她這幾句話中的含意,卻也聽得明明白白,她是說要和自己終身在塞外廝守,再也不回中原了。蕭峰初時救她,只不過一時意氣,待得她追到雁門關外,偕赴衛輝、泰安、天台,千里奔波,日夕相親,才處處感到了她的溫柔親切,此刻更聽到她直言吐露心事,不由得心意激盪,伸出粗大的手掌,握住了她小手,說道:「阿朱,你對我這麼好,不以我是契丹賤種而厭棄我麼?」

  阿朱道:「漢人是人,契丹人也是人,又有甚麼貴賤之分?我……我喜歡做契丹人,這是真心誠意,半點也不勉強。」說到後來,聲音有如蚊鳴,細不可聞。

  蕭峰大喜,突然伸掌抓住她腰,將她身子拋上半空,待她跌了下來,然後輕輕接住,放在地下,笑眯眯的向她瞧了一眼,大聲道:「阿朱,你以後跟著我騎馬打獵、牧牛放羊,是永不後悔的了?」

  阿朱正色道:「便跟著你殺人放火,打家劫舍,也永不後悔。跟著你吃盡千般苦楚,萬種熬煎,也是歡歡喜喜。」

  蕭峰大聲道:「蕭某得有今日,別說要我重當丐幫幫主,就是叫我做大宋皇帝,我也不幹。阿朱,這就到信陽找馬夫人去,她肯說也罷,不肯說也罷,這是咱們最後要找的一個人了。一句話問過,咱們便到塞外打獵放羊去也!」

  阿朱道:「蕭大爺……」蕭峰道:「從今而後,你別再叫我甚麼大爺、二爺了,你叫我大哥!」阿朱滿臉通紅,低聲道:「我怎麼配?」蕭峰道:「你肯不肯叫?」阿朱微笑道:「千肯萬肯,就是不敢。」蕭峰笑道:「你姑且叫一聲試試。」阿朱細聲道:「大……大哥!」

  蕭峰哈哈大笑,說道:「是了!從今而後,蕭某不再是孤孤單單、給人輕蔑鄙視的胡虜賤種,這世上至少有一個人……有一個人……」一時不知如何說才是。

  阿朱接口道:「有一個人敬重你、欽佩你、感激你、願意永永遠遠、生生世世、陪在你身邊,和你一同抵受患難屈辱、艱險困苦。」說得誠摯無比。

  蕭峰縱聲長笑,四周山谷鳴響,他想到阿朱說「一同抵受患難屈辱、艱險困苦」,她明知前途滿是荊棘,卻也甘受無悔,心中感激,雖滿臉笑容,腮邊卻滾下了兩行淚水。

  ***

  前任丐幫副幫主馬大元的家住在河南信陽鄉下。蕭峰偕阿朱從江南天台山前赴信陽,千里迢迢,在途非止一日。

  兩人自從在天台山上互通心曲,兩情繾綣,一路上按轡徐行,看出來風光駘蕩,盡是醉人之意。阿朱本來不善飲酒,為了助蕭峰之興,也總勉強陪他喝上幾杯,嬌臉生暈,更增溫馨。蕭峰本來滿懷憤激,但經阿朱言笑晏晏,說不盡的妙語解頤,悲憤之意也就減了大半。這一番從江南北上中州,比之當日從雁門關外趨疾山東,心情是大不相同了。蕭峰有時回想,這數千里的行程,迷迷惘惘,直如一場大夢,初時噩夢不斷,終於轉成了美夢,若不是這嬌俏可喜的小阿朱便在身畔,真要懷疑此刻兀自身在夢中。

  這一日來到光州,到信陽已不過兩日之程。阿朱說道:「大哥,你想咱們怎樣去盤問馬夫人才好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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