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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三


  他提到天台山,那確是無可奈何之事。智光大師當年雖曾參與殺害他父母這一役,但後來智光大發願心,遠赴異域,採集樹皮,醫治浙閩一帶百姓的瘴氣瘧病,活人無數,自己卻也因此而身染重病,痊癒後武功全失。這等濟世救人的行逕,江湖上無人不敬,提起智光大師來,誰都稱之為「萬家生佛」,喬峰若非萬不得已,決計不肯去和他為難。

  兩人離了泰安,取道南行。這一次喬峰卻不拚命趕路了,心想自己好整以暇,說不定還可保得智光大師的性命,若是和先前一般的兼程而行,到得天台山,多半又是見到智光大師的屍體,說不定連他所居的禪寺也給燒成了白地。何況智光行腳無定,雲遊四方,未必定是在天台山的寺院之中。

  天台山在浙東。兩人自泰安一路向南,這一次緩緩行來,恰似遊山玩水一般,喬峰和阿朱談論江湖上的奇事軼聞,若非心事重重,實是遊目暢懷。

  這一日來到鎮江,兩人上得金山寺去,縱覽江景,喬峰瞧著浩浩江水,不盡向東,猛地裏想起一事,說道:「那個『帶頭大哥』和『大惡人』,說不定便是一人。」阿朱擊掌道:「是啊,怎地咱們一直沒想到此事?」喬峰道:「當然也或者是兩個人,但這兩人定然關係異常密切,否則那大惡人決不至於千方百計,要掩飾那帶頭大哥的身份。但那『帶頭大哥』既連汪幫主這等人也甘願追隨其後,自是非同小可的人物。那『大惡人』卻又如此了得。世上豈難道有這麼兩個高人,我竟連一個也不知道?以此推想,這兩人多半便是一人。只要殺了那『大惡人』,便是報了我殺父殺母的大仇。」

  阿朱點頭稱是,又道:「喬大爺,那晚在杏子林中,那些人述說當年舊事,只怕……只怕……」說到這裏,聲音不禁有些發顫。

  喬峰接口道:「只怕那大惡人便是在杏子林中?」阿朱顫然道:「是啊。那鐵面判官單正說道,他家中藏有帶頭大哥的書信,這番話是在杏子林中說的。他全家被燒成了白地……唉,我想起那件事來,心中很怕。」她身子微微發抖,震在喬峰的身側。

  喬峰道:「此人心狠手辣,世所罕有。趙錢孫寧可身敗名裂,不肯吐露他的真相,單正又和他交好,這人居然能對他二人下此毒手。那晚杏子林中,又有甚麼如此厲害的人物?」沉吟半晌,又道:「還有一件事我也覺得奇怪。」阿朱道:「甚麼事?」

  喬峰望著江中的帆船,說道:「這大惡人聰明機謀,處處在我之上,說到武功,似乎也不弱於我。他要取我性命,只怕也不如何為難。他又何必這般怕我得知我仇人是誰?」

  阿朱道:「喬大爺,你這可太謙了。那大惡人縱然了得,其實心中怕得你要命。我猜他這些日子中心驚膽戰,生怕你得知他的真相,去找他報仇。否則的話,他也不必害死喬家二老,害死玄苦大師,又害死趙錢孫、譚婆、和鐵面判官一家了。」

  喬峰點了點頭,道:「那也說得是。」向她微微一笑,說道:「他既不敢來害我,自也不敢走近你身邊。你不用害怕。」過了半晌,嘆道:「這人當真工於心計。喬某枉稱英雄,卻給人玩弄於掌股之上,竟無還手之力。」

  ***

  過長江後,不一日又過錢塘江,來到天台縣城。喬峰和阿朱在客店中歇了一宿。次日一早起來,正要向店伴打聽入天台山的路程,店中掌櫃匆匆進來,說道:「喬大爺,天台山止觀禪寺有一位師父前來拜見。」

  喬峰吃了一驚,他住宿客店之時,曾隨口說姓關,便問:「你幹麼叫我喬大爺?」那掌櫃道:「止觀寺的師父說了喬大爺的形貌,一點不錯。」喬峰和阿朱對瞧一眼,均頗驚異,他二人早已易容改裝,而且與在山東泰安時又頗不同,居然一到天台,便給人認了出來。喬峰道:「好,請他進來相見。」

  掌櫃的轉身出去,不久帶了一個三十來歲的矮胖僧人進來。那僧人合十向喬峰為禮,說道:「家師上智下光,命小僧樸者邀請喬大爺、阮姑娘赴敝寺隨喜。」喬峰聽他連阿朱姓阮也知道,更是詫異,問道:「不知師父何以得悉在下姓氏?」

  樸者和尚道:「家師吩咐,說道天台縣城『傾蓋客店』之中,住得有一位喬英雄,一位阮姑娘,命小僧前來迎接上山。這位是喬大爺了,不知阮姑娘在那裏?」阿朱扮作個中年男子,樸者和尚看不出來,還道阮姑娘不在此處。

  喬峰又問:「我們昨晚方到此間,尊師何以便知?難道他真有前知的本領麼?」

  樸者還未回答,那掌櫃的搶著道:「止觀禪寺的老神僧神通廣大,屈指一算,便知喬大爺要來。別說明後天的事瞧得清清楚楚,便是五百年之後的事情,他老人家也算得出個十之六七呢。」

  喬峰知道智光大師名氣極響,一般愚民更是對他奉若神明,當下也不多言,說道:「阮姑娘隨後便來,你領我們二人先去拜見尊師罷。」樸者和尚道:「是。」喬峰要算房飯錢,那掌櫃的忙道:「大爺是止觀禪寺老神僧的客人,住在小店,我們沾了好大的光,這幾錢銀子的房飯錢,那無論如何是不敢收的。」

  喬峰道:「如此叨擾了。」暗想:「智光禪師有德於民,他害死我爹娘的怨仇,就算一筆勾銷。只盼他肯吐露那『帶頭大哥』和大惡人是誰,我便心滿意足。」當下隨著樸者和尚出得縣城,逕向天台山而來。

  天台山風景清幽,但山徑頗為險峻,崎嶇難行。相傳漢時劉晨、阮肇誤入天台山遇到仙女,可見山水固極秀麗,山道卻盤旋曲折,甚難辨認。喬峰跟在樸者和尚身後,見他腳力甚健,可是顯然不會武功,但他並不因此而放鬆了戒備之意,尋思:「對方既知是我,豈有不嚴加防範之理?智光禪師雖是有德高僧,旁人卻未必都和他一般心思。」

  豈知一路平安,太平無事的便來到了止觀寺外。天台山諸寺院中,國清寺名聞天下,隋時高僧智者大師曾駐錫於此,大興「天台宗」,數百年來為佛門重地。但在武林之中,卻以止觀禪寺的名頭響得多。喬峰一見之下,原來只是十分尋常的一座小廟,廟外灰泥油漆已大半剝落,若不是樸者和尚引來,如由喬峰和阿朱自行尋到,還真不信這便是大名鼎鼎的止觀禪寺了。

  樸者和尚推開廟門,大聲說道:「師父,喬大爺到了。」

  只聽得智光的聲音說道:「貴客遠來,老衲失迎。」說著走到門口,合十為禮。

  喬峰在見到智光之前,一直擔心莫要給大惡人又趕在頭裏,將他殺了,直到親見他面,這才放心,當下和阿朱都抹去了臉上化裝,以本來面目相見。喬峰深深一揖,說道:「打擾大師清修,深為不安。」

  智光道:「善哉,善哉!喬施主,你本是姓蕭,自己可知道麼?」

  喬峰身子一顫,他雖然已知自己是契丹人,但父親姓甚麼卻一直未知,這時才聽智光說他姓「蕭」,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陣冷汗,知道自己的身世真相正在逐步顯露,當即躬身道:「小可不孝,正是來求大師指點。」

  智光點了點頭,說道:「兩位請坐。」

  三人在椅上坐定,樸者送上茶來,見兩人相貌改變,阿朱更變作了女人,大是驚詫,只是師父在座,不敢多問。

  智光續道:「令尊在雁門關外石壁之上,留下字跡,自稱姓蕭,名叫遠山。他在遺文中稱你為『峰兒』。我們保留了你原來的名字,只因託給喬三槐養育,須得跟他之姓。」

  喬峰淚如雨下,站起身來,說道:「在下直至今日,始知父親姓名,盡出大師恩德,受在下一拜。」說著便拜了下去。阿朱也離座站起。

  智光合十還禮,道:「恩德二字,如何克當?」

  遼國的國姓是耶律,皇后歷代均是姓蕭。蕭家世代后族,將相滿朝,在遼國極有權勢。有時遼主年幼,蕭太后執政,蕭家威勢更重。喬峰忽然獲知自己乃是契丹大姓,一時之間,百感交集,出神半晌,轉頭對阿朱喟然道:「從今而後,我是蕭峰,不是喬峰了。」阿朱道:「是,蕭大爺。」

  智光道:「蕭大俠,雁門關外石壁上所留的字跡,你想必已經見到了?」蕭峰搖頭道:「沒有。我到得關外,石壁上的字跡已給人鏟得乾乾淨淨,甚麼痕跡也沒留下。」

  智光輕嘆一聲,道:「事情已經做下,石壁上的字能鏟去,這幾十條性命,又如何能夠救活?」從袖中取出一塊極大的舊布,說道:「蕭施主,這便是石壁遺文的拓片。」

  蕭峰心中一凜,接過舊布,展了開來,只見那塊大布是許多衣袍碎布縫綴在一起的,布上一個個都是空心白字,筆劃奇特,模樣與漢字也甚相似,卻一字不識,知是契丹文字,但見字跡筆劃雄健,有如刀斫斧劈,聽智光那日說,這是自己父親臨死前以短刀所刻,不由得眼前模糊,淚水潸潸而下,一點點都滴在布上,說道:「還求大師譯解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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