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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二


  譚公慘然狂笑,連運三次勁,要想掙脫對方掌握,但喬峰一隻手掌輕輕搭在他的肩頭,隨勁變化,譚公掙扎的力道大,對方手掌上的力道相應而大,始終無法掙扎得脫。譚公將心一橫,將舌頭伸到雙齒之間,用力一咬,咬斷舌頭,滿口鮮血向喬峰狂噴過來。喬峰急忙側身閃避。譚公奔將過去,猛力一腳,將趙錢孫的屍身踢開,雙手抱住了譚婆的屍身,頭頸一軟,氣絕而死。

  喬峰見到這等慘狀,心下也自惻然,頗為抱憾,譚氏夫婦和趙錢孫雖非他親手所殺,但終究是為他而死。若要毀屍滅跡,只須伸足一頓,在船板上踩出一洞,那船自會沉入江底。但想:「我掩埋了三具屍體,反顯得做賊心虛。」當下出得船艙,回上岸去,想在岸邊尋找甚麼足跡線索,卻全無蹤跡可尋。

  ***

  他匆匆回到客店。阿朱一直在門口張望,見他無恙歸來,極是歡喜,但見他神色不定,情知追蹤趙錢孫和譚婆無甚結果,低聲問道:「怎麼樣?」喬峰道:「都死了!」阿朱微微一驚,道:「譚婆和趙錢孫?」喬峰道:「還有譚公,一共三個。」

  阿朱只道是他殺的,心中雖覺不安,卻也不便出責備之言,說道:「趙錢孫是害死你父親的幫兇,殺了也……也沒甚麼。」

  喬峰搖搖頭,道:「不是我殺的。」阿朱吁了一口氣,道:「不是你殺的就好。我本來想,譚公、譚婆並沒怎麼得罪你,可以饒了。卻不知是誰殺的?」

  喬峰搖了搖頭,說道:「不知道!」他屈指數了數,說道:「知道那元兇巨惡姓名的,世上就只賸下三人了。咱們做事可得趕快,別給敵人老是搶在頭裏,咱們始終落了下風。」

  阿朱道:「不錯。那馬夫人恨你入骨,無論如何是不肯講的。何況逼問一個寡婦,也非男子大丈夫的行逕。智光和尚的廟遠在江南。咱們便趕去山東泰安單家罷!」

  喬峰目光中流露出一絲憐惜之色,道:「阿朱,這幾天累得你苦了。」阿朱大聲叫道:「店家,店家,快結賬。」喬峰奇道:「明早結賬不遲。」阿朱道:「不,今晚連夜趕路,別讓敵人步步爭先。」喬峰心中感激,點了點頭。

  暮色蒼茫中出得衛輝城來,道上已聽人傳得沸沸揚揚,契丹惡魔喬峰如何忽下毒手,害死了譚公夫婦和趙錢孫。這些人說話之時,東張西望,唯恐喬峰隨時會在身旁出現,殊不知喬峰當真便在身旁,若要出手傷人,這些人也真是無可躲避。

  兩人一路上更換坐騎,日夜不停的疾向東行。趕得兩日路,阿朱雖絕口不說一個「累」字,但睡眼惺忪的騎在馬上,幾次險些摔下馬背來,喬峰見她實在支持不住了,於是棄馬換車。兩人在大車中睡上三四個時辰,一等睡足,又棄車乘馬,絕塵奔馳。如此日夜不停的趕路,阿朱歡歡喜喜的道:「這一次無論如何得趕在那大惡人的先頭。」她和喬峰均不知對頭是誰,提起那人時,總是以「大惡人」相稱。

  喬峰心中卻隱隱擔憂,總覺這「大惡人」每一步都始終佔了先著,此人武功當不在自己之下,機智謀略更是遠勝,何況自己直至此刻,瞧出來眼前始終迷霧一團,但自己一切所作所為,對方卻顯然清清楚楚。一生之中,從未遇到過這般厲害的對手。只是敵人愈強,他氣概愈豪,卻也絲毫無懼怕之意。

  鐵面判官單正世居山東泰安大東門外,泰安境內,人人皆知。喬峰和阿朱來到泰安時已是傍晚,問明單家所在,當即穿城而過。出得大東門來,行不到一里,只見濃烟衝天,甚麼地方失了火,跟著鑼聲噹噹響起,遠遠聽得人叫道:「走了水啦!走了水啦!快救火。」

  喬峰也不以為意,縱馬奔馳,越奔越近失火之處。只聽得有人大聲叫道:「快救火啊,快救火啊,是鐵面單家!」

  喬峰和阿朱吃了一驚,一齊勒馬,兩人對望了一眼,均想:「難道又給大惡人搶到了先著?」阿朱安慰道:「單正武藝高強,屋子燒了,決不會連人也燒在內。」

  喬峰搖了搖頭。他自從殺了單氏二虎之後,和單家結仇極深,這番來到泰安,雖無殺人之意,但想單正和他的子姪門人決計放自己不過,原是預擬來大戰一場。不料未到莊前,對方已遭災殃,心中不由得惻然生憫。

  漸漸馳近單家莊,只覺熱氣炙人,紅燄亂舞,好一場大火。

  這時四下裏的鄉民已群來救火,提水的提水,潑沙的潑沙。幸好單家莊四周掘有深壕,附近又無人居住,火災不致蔓延。

  喬峰和阿朱馳到災場之旁,下馬觀看。只聽一名漢子嘆道:「單老爺這樣的好人,在地方上濟貧救災,幾十年來積下多少功德,怎麼屋子燒了不說,全家三十餘口,竟一個也沒能逃出來?」另一人道:「那定是仇家放的火,堵住了門不讓人逃走。否則的話,單家連五歲小孩子也會武功,豈有逃不出來之理?」先一人道:「聽說單大爺、單二爺、單五爺在河南給一個叫甚麼喬峰的惡人害了,這次來放火的,莫非又是這個大惡人?」

  阿朱和喬峰說話中提到那對頭時,稱之為「大惡人」,這時聽那兩個鄉人也口稱「大惡人」,不禁互瞧了一眼。

  那年紀較輕的人道:「那自然是喬峰了。」他說到這裏,放低了聲音,說道:「他定是率領了大批手下闖進莊去,將單家殺得雞犬不留。唉,老天爺真是沒眼睛。」那年紀大的人道:「這喬峰作惡多端,將來定比單家幾位爺們死得慘過百倍。」

  阿朱聽他詛咒喬峰,心中著惱,伸手在馬頸旁一拍,那馬吃驚,左足彈出,正好踢在那人臀上。那人「啊」的一聲,身子矮了下去。阿朱道:「你嘴裏不乾不淨的說些甚麼?」那人給馬蹄踢了一腳,想起「大惡人」喬峰屬下人手眾多,嚇得一聲也不敢吭,急急走了。

  喬峰微微一笑,但笑容之中,帶著三分淒苦的神色,和阿朱走到火場的另一邊去。聽得眾人紛紛談論,說話一般無異,都說單家男女老幼三十餘口,竟沒一個能逃出來。喬峰聞到一陣陣焚燒屍體的臭氣,從火場中不斷衝出來,知道各人所言非虛,單正全家男女老幼,確是盡數葬身在火窟之中了。

  阿朱低聲道:「這大惡人當真辣手,將單正父子害死,也就罷了,何以要殺他全家?更何必連屋子也燒去了?」喬峰哼了一聲,說道:「這叫做斬草除根。倘若換作了我,也得燒屋。」阿朱一驚,問道:「為甚麼?」喬峰道:「那一晚在杏子林中,單正曾說過幾句話,你想必也聽到了。他說:『我家中藏得有這位帶頭大哥的幾封信,拿了這封信去一對筆跡,果是真跡。』」阿朱嘆道:「是了,他就算殺了單正,怕你來到單家莊中,找到了那幾封書信,還是能知道這人的姓名。一把火將單家莊燒成了白地,那就甚麼書信也沒有了。」

  這時救火的人愈聚愈多,但火勢正烈,一桶桶水潑到火上,霎時之間化作了白氣,卻那裏遏得住火頭?一陣陣火燄和熱氣噴將出來,只衝得各人不住後退。眾人一面嘆息,一面大罵喬峰。鄉下人口中的污言穢語,自是難聽之極了。

  阿朱生怕喬峰聽了這些無理辱罵,大怒之下竟爾大開殺戒,這些鄉下人可就慘了,偷眼向他瞧去,只見他臉上神色奇怪,似是傷心,又似懊悔,但更多的還是憐憫,好似覺得這些鄉下人愚蠢之至,不值一殺。只聽他嘆了口長氣,黯然道:「去天台山罷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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