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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〇


  ▼第二一回 千里茫茫若夢

  當下兩人折而向南,從山嶺間繞過雁門關,來到一個小鎮上,找了一家客店。阿朱不等喬峰開口,便命店小二打二十斤酒來。那店小二見他二人夫妻不像夫妻,兄妹不似兄妹,本就覺得希奇,聽說打「二十斤」酒,更是詫異,呆呆的瞧著他們二人,既不去打酒,也不答應。喬峰瞪了他一眼,不怒自威。那店小二吃了一驚,這才轉身,喃喃的道:「二十斤酒?用酒來洗澡嗎?」

  阿朱笑道:「喬大爺,咱們去找徐長老,看來再走得兩日,便會給人發覺。一路打將過去,殺將過去,雖是好玩,就怕徐長老望風逃走,那便找他不著了。」

  喬峰哈哈一笑,道:「你也不用恭維我,一路打將過去,敵人越來越多,咱倆終究免不了送命……」阿朱道:「要說有甚麼凶險,倒不見得。只不過他們一個個的都望風而遁,可就難辦了。」喬峰道:「依你說有甚麼法子?咱們白天歇店、黑夜趕道如何?」

  阿朱微笑道:「要他們認不出,那就容易不過。只是名滿天下的喬大俠,不知肯不肯易容改裝?」說到頭來,還是「易容改裝」四字。

  喬峰笑道:「我不是漢人,這漢人的衣衫,本就不想穿了。但如穿上契丹人衣衫,在中原卻是寸步難行。阿朱,你說我扮作甚麼人的好?」

  阿朱道:「你身材魁梧,一站出去就引得人人注目,最好改裝成一個形貌尋常、身上沒絲毫特異之處的江湖豪士。這一種人在道上一天能撞見幾百個,那就誰也不會來向你多瞧一眼。」

  喬峰拍腿道:「妙極!妙極!喝完了酒,咱們便來改扮罷。」

  他二十斤酒一喝完,阿朱當即動手。麵粉、漿糊、墨膠,各種各樣物事一湊合,喬峰臉容上許多與眾不同之處一一隱沒。阿朱再在他上唇加了淡淡一撇鬍子。喬峰一照鏡子,連自己也不認得了。阿朱跟著自己改裝,扮成個中年漢子。

  阿朱笑道:「你外貌是全然變了,但一說話,一喝酒,人家便知道是你。」喬峰點頭道:「嗯,話要少說,酒須少喝。」

  這一路南行,他果然極少開口說話,每餐飲酒,也不過兩三斤,稍具意思而已。

  這一日來到晉南三甲鎮,兩人正在一家小麵店中吃麵,忽聽得門外兩個乞丐交談。一個道:「徐長老可死得真慘,前胸後背,肋骨盡斷,一定又是喬峰那惡賊下的毒手。」喬峰一驚,心道:「徐長老死了?」和阿朱對望了一眼。

  只聽得另一名乞丐道:「後天在河南衛輝開弔,幫中長老、弟兄們都去祭奠,總得商量個擒拿喬峰的法子才是。」頭一個乞丐說了幾句幫中的暗語,喬峰自是明白其意,他說喬峰來勢厲害,不可隨便說話,莫要被他的手下人聽去了。

  喬峰和阿朱吃完麵後離了三甲鎮,到得郊外。喬峰道:「咱們該去衛輝瞧瞧,說不定能見到甚麼端倪。」阿朱道:「是,衛輝是定要去的。喬大爺,去弔祭徐長老的人,大都是你的舊部,你的言語舉止之中,可別露出馬腳來。」喬峰點頭道:「我理會得。」當下折而東行,往衛輝而去。

  第三天來到衛輝,進得城來,只見滿街滿巷都是丐幫子弟。有的在酒樓中據案大嚼,有的在小巷中宰豬屠狗,更有的隨街乞討,強索硬要。喬峰心中難受,眼見號稱江湖上第一大幫的丐幫幫規廢弛,無復當年自己主掌幫務時的森嚴興旺氣象,如此過不多時,勢將為世人所輕。雖說丐幫與他已經是敵非友,然自己多年心血廢於一旦,總覺可惜。

  只聽幾名丐幫弟子說了幾句幫中切口,便知徐長老的靈位設於城西一座廢園之中。喬峰和阿朱買了些香燭紙錢、豬頭三牲,隨著旁人來到廢園,在徐長老靈位前磕頭。

  但見徐長老的靈牌上塗滿了鮮血,那是丐幫的規矩,意思說死者是為人所害,本幫幫眾須得為他報仇雪恨。靈堂中人人痛罵喬峰,卻不知他便在身旁。喬峰見身周盡是幫中首腦人物,生怕給人瞧出破綻。不願多耽,當即辭出,和阿朱並肩而行,尋思:「徐長老既死,這世上知道帶頭大哥之人可就少了一個。」

  ***

  忽然間小巷盡頭處人影一閃,是個身形高大的女子,喬峰眼快,認出正是譚婆,心道:「妙極,她定是為祭奠徐長老而來,我正要找她。」只見跟著又是一人閃了過去,也是輕功極佳,卻是趙錢孫。

  喬峰一怔:「這兩人鬼鬼祟祟的,有甚麼古怪?」他知這兩人本是師兄妹,情冤牽纏,至今未解,心道:「二人都已六七十歲年紀,難道還在幹甚麼幽會偷情之事?」他本來不喜多管閒事,但想趙錢孫知道「帶頭大哥」是誰,譚公、譚婆夫婦也多半知曉,若能抓到他們一些把柄,便可乘機逼迫他們吐露真相,當下在阿朱耳邊道:「你在客店中等我。」阿朱點了點頭,喬峰立即向趙錢孫的去路追去。

  趙錢孫儘揀隱僻處而行,東邊牆角下一躲,西首屋簷下一縮,舉止詭秘,出了東門。喬峰遠遠跟隨,始終沒給他發見,遙見他奔到濬河之旁,彎身鑽入了一艘大木船中。喬峰提氣疾行,幾個起落,趕到船旁,輕輕躍上船篷,將耳朵貼在篷上傾聽。

  船艙之中,譚婆長長嘆了口氣,說道:「師哥,你我都這大把年紀了,小時候的事情,悔之已晚,再提舊事,更有何用?」趙錢孫道:「我這一生是毀了。後悔也已來不及啦。我約你出來非為別事,小娟,只求你再唱一唱從前那幾首歌兒。」譚婆道:「唉,你這人總是癡得可笑。我當家的來到衛輝又見到你,已十分不快。他為人多疑,你還是少惹我的好。」趙錢孫道:「怕甚麼?咱師兄妹光明磊落,說說舊事,有何不可?」譚婆嘆了口氣,輕輕的道:「從前那些歌兒,從前那些歌兒……」

  趙錢孫聽她意動,加意央求,說道:「小娟,今日咱倆相會,不知此後何日再得重逢,只怕我命不久長,你便再要唱歌給我聽,我也是無福來聽的了。」譚婆道:「師哥,你別這麼說。你一定要聽,我便輕聲唱一首。」趙錢孫喜道:「好,多謝你,小娟,多謝你。」

  譚婆曼聲唱道:「當年郎從橋上過,妹在橋畔洗衣衫……」

  只唱得兩句,喀喇一聲,艙門推開,闖進一條大漢。喬峰易容之後,趙錢孫和譚婆都已認他不出。他二人本來大吃一驚,眼見不是譚公,當即放心,喝問:「是誰?」

  喬峰冷冷的瞧著他二人,說道:「一個輕蕩無行,勾引有夫之婦,一個淫蕩無恥,背夫私會情郎……」

  他話未說完,譚婆和趙錢孫已同時出手,分從左右攻上。喬峰身形微側,反手便拿譚婆手腕,跟著手肘撞出,後發先至,攻向趙錢孫的左脅。趙錢孫和譚婆都是武林高手,滿擬一招之間便將敵人拾奪下來,萬萬料想不到這個貌不驚人的漢子武功竟是高得出奇,只一招之間便即反守為攻。船艙中地方狹窄,施展不開手腳,喬峰卻是大有大鬥,小有小打,擒拿手和短打近攻的功夫,在不到一丈見方的船艙中使得靈動之極。鬥到第七回合,趙錢孫腰間中指,譚婆一驚,出手稍慢,背心立即中掌,委頓在地。

  喬峰冷冷的道:「你二位且在這裏歇歇,衛輝城內廢園之中,有不少英雄好漢,正在徐長老靈前拜祭,我去請他們來評一評這個道理。」

  趙錢孫和譚婆大驚,強自運氣,但穴道封閉,連小指頭兒也動彈不了。二人年紀已老,早無情慾之念,在此約會,不過是說說往事,敘敘舊情,原無甚麼越禮之事。但其時是北宋年間,禮法之防人人看得極重,而江湖上的英雄好漢如犯了色戒,更為眾所不齒。一男一女悄悄在這船中相會,卻有誰肯信只不過是唱首曲子?說幾句胡塗廢話?眾人趕來觀看,以後如何做人?連譚公臉上,也是大無光采了。

  譚婆忙道:「這位英雄,我們並無得罪閣下之處,若能手下容情,我……我必有補報。」喬峰道:「補報是不用了。我只問你一句話,請你回答三個字。只須你照實說了,在下立即解開你二人穴道,拍手走路,今日之事,永不向旁人提起。」譚婆道:「只須老身知曉,自當奉告。」

  喬峰道:「有人曾寫信給丐幫汪幫主,說到喬峰之事,這寫信之人,許多人叫他『帶頭大哥』,此人是誰?」

  譚婆躊躇不答,趙錢孫大聲叫道:「小娟,說不得,千萬說不得。」喬峰瞪視著他,問道:「你寧可身敗名裂,也不說的了?」趙錢孫道:「老子一死而已。這位帶頭大哥於我有恩,老子決不能說他名字出來。」喬峰道:「害得小娟身敗名裂,你也是不管的了?」趙錢孫道:「譚公要是知道了今日之事,我立即在他面前自刎,以死相謝,也就是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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