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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九


  一霎時之間,喬峰終於千真萬確的知道,自己確是契丹人。這胸口的狼頭定是他們部族的記號,想是從小便人人刺上。他自來痛心疾首的憎恨契丹人,知道他們暴虐卑鄙,不守信義,知道他們慣殺漢人,無惡不作,這時候卻要他不得不自認是禽獸一般的契丹人,心中實是苦惱之極。

  他呆呆的怔了半晌,突然間大叫一聲,向山野間狂奔而去。

  阿朱叫道:「喬大爺,喬大爺!」隨後跟去。

  阿朱直追出十餘里,才見他抱頭坐在一株大樹之下,臉色鐵青,額頭一根粗大的青筋凸了出來。阿朱走到他身邊,和他並肩而坐。

  喬峰身子一縮,說道:「我是豬狗也不如的契丹胡虜,自今而後,你不用再見我了。」

  阿朱和所有漢人一般,本來也是痛恨契丹人入骨,但喬峰在她心中,乃是天神一般的人物,別說他只是契丹人,便是魔鬼猛獸,她也不願離之而去,心想:「他這時心中難受,須得對他好好勸解寬慰。」柔聲道:「漢人中有好人壞人,契丹人中,自然也有好人壞人。喬大爺,你別把這種事放在心上。阿朱的性命是你救的,你是漢人也好,是契丹人也好,對我全無分別。」

  喬峰冷冷的道:「我不用你可憐,你心中瞧不起我,也不必假惺惺的說甚麼好話。我救你性命,非出本心,只不過一時逞強好勝。此事一筆勾銷,你快快去罷。」

  阿朱心中惶急,尋思:「他既知自己確是契丹胡虜,說不定便回歸漠北,從此不踏入中土一步。」一時情不自禁,站起身來,說道:「喬大爺,你若撇下我而去,我便跳入這山谷之中。阿朱說得出做得到,你是契丹的英雄好漢,瞧不起我這低三下四的丫鬟賤人,我還不如自己死了的好。」

  喬峰聽她說得十分誠懇,心下感動,他只道自己既是胡虜,普天下的漢人自是個個避若蛇蠍,想不到阿朱對待自己仍是一般無異,不禁伸手拉住她手掌,柔聲道:「阿朱,你是慕容公子的丫鬟,又不是我的丫鬟,我……我怎會瞧不起你?」

  阿朱道:「我不用你可憐,你心中瞧不起我,也不用假惺惺的說甚麼好話。」她學著喬峰說這幾句話,語音聲調,無一不像,眼光中滿是頑皮的神色。

  喬峰哈哈大笑,他於失意潦倒之際,得有這樣一位聰明伶俐的少女說笑慰解,不由得煩惱大消。

  阿朱忽然正色道:「喬大爺,我服侍慕容公子,並不是賣身給他的。只因我從小沒了爹娘,流落在外,有一日受人欺凌,慕容老爺見到了,救了我回家。我孤苦無依,便做了他家的丫鬟。其實慕容公子也並不真當我是丫鬟,他還買了幾個丫鬟服侍我呢。阿碧妹子也是一般,只不過她是她爹爹送她到燕子塢慕容老爺家裏來避難的。慕容老爺和夫人當年曾說,那一天我和阿碧想離開燕子塢,他慕容家歡歡喜喜的給我們送行……」說到這裏,臉上微微一紅。原來當年慕容夫人說的是:「那一天阿朱、阿碧這兩個小妮子有了歸宿,我們慕容家全副嫁妝、花轎吹打送她們出門,就跟嫁女兒沒半點分別。」頓了一頓,又對喬峰道:「今後我服侍你,做你的丫鬟,慕容公子決計不會見怪。」

  喬峰雙手連搖,道:「不,不!我是個胡人蠻夷,怎能用甚麼丫鬟?你在江南富貴人家住得慣了,跟著我漂泊吃苦,有甚麼好處?你瞧我這等粗野漢子,也配受你服侍麼?」

  阿朱嫣然一笑,道:「這樣罷,我算是給你擄掠來的奴僕,你高興時向我笑笑,不開心時便打我罵我,好不好呢?」喬峰微笑道:「我一拳打下來,只怕登時便將你打死了。」阿朱道:「當然你只輕輕的打,可不能出手太重。」喬峰哈哈一笑,說道:「輕輕的打,不如不打。我也不想要甚麼奴僕。」阿朱道:「你是契丹的大英雄,擄掠幾個漢人女子做奴僕,有甚麼不可?你瞧那些大宋官兵,不也是擄掠了許多契丹人嗎?」

  喬峰默然不語。阿朱見他眉頭深皺,眼色極是陰鬱,擔心自己說錯了話,惹他不快。

  過了一會,喬峰緩緩的道:「我一向只道契丹人兇惡殘暴,虐害漢人,但今日親眼見到大宋官兵殘殺契丹的老弱婦孺,我……我……阿朱,我是契丹人,從今而後,不再以契丹人為恥,也不以大宋為榮。」

  阿朱聽他如此說,知他已解開了心中這個鬱結,很是歡喜,道:「我早說胡人中有好有壞,漢人中也有好有壞。胡人沒漢人那樣狡猾,只怕壞人還更少些呢。」

  喬峰瞧著左首的深谷,神馳當年,說道:「阿朱,我爹爹媽媽被這些漢人無辜害死,此仇非報不可。」

  阿朱點了點頭,心下隱隱感到害怕。她知道這輕描淡寫的「此仇非報不可」六字之中,勢必包含著無數的惡鬥、鮮血和性命。

  喬峰指著深谷,說道:「當年我媽媽給他們殺了,我爹爹痛不欲生,就從那邊的巖石之旁,躍入深谷。他人在半空,不捨得我陪他喪生,又將我拋了上來,喬峰方有今日。阿朱,我爹爹愛我極深,是麼?」阿朱眼中含淚,道:「是。」

  喬峰道:「我父母這血海深仇,豈可不報?我從前不知,竟然認敵為友,那已是不孝之極,今日如再不去殺了害我父母的正兇,喬某何顏生於天地之間?他們所說的那『帶頭大哥』,到底是誰?那封寫給汪幫主的信上,有他署名,智光和尚卻將所署名字撕下來吞入了肚裏。這個『帶頭大哥』顯是尚在人世,否則他們就不必為他隱瞞了。」

  他自問自答,苦苦思索,明知阿朱並不能助他找到大仇,但有一個人在身邊聽他說話,自然而然的減卻不少煩惱。他又道:「這個帶頭大哥既能率領中土豪傑,自是個武功既高、聲望又隆的人物。他信中語氣,跟汪幫主交情大非尋常,他稱汪幫主為兄,年紀比汪幫主小些,比我當然要大得多。這樣一位人物,應當並不難找,嗯,看過那封信的,有智光和尚、丐幫的徐長老和馬夫人、鐵面判官單正。那個趙錢孫,自也知道他是誰。趙錢孫已告知他師妹譚婆,想來譚婆也不會瞞她丈夫。智光和尚與趙錢孫,都是害死我父母的幫兇,那當然是要殺的,這個他媽的『帶頭大哥』,哼,我……我要殺他全家,自老至少,雞犬不留!」

  阿朱打了個寒噤,本想說:「你殺了那帶頭的惡人,已經夠了,饒了他全家罷。」但這幾句話到得口邊,卻不敢吐出唇來,只覺得喬峰神威凜凜,對之不敢稍有拂逆。

  喬峰又道:「智光和尚四海雲遊,趙錢孫漂泊無定,要找這兩個人甚是不易。那鐵面判官單正並未參與害我父母之役,我已殺了他兩個兒子,他小兒子也是因我而死,那就不必再去找他了。阿朱,咱們找丐幫的徐長老去。」

  阿朱聽到他說「咱們」二字,不由得心花怒放,那便是答應攜她同行了,嫣然一笑,心想:「便是到天涯海角,我也和你同行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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