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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八


  阿朱笑道:「誰來怪你啊?要是我怪你,我就不跟你說話了。」隨即收起笑容,柔聲道:「喬大爺,不管你對我怎樣,我這一生一世,永遠不會怪你的。」

  喬峰搖搖頭,淡然道:「我雖然救過你,那也不必放在心上。」皺起眉頭,呆呆出神,忽問:「阿朱,你這喬裝易容之術,是誰傳給你的?你師父是不是另有弟子?」阿朱搖頭道:「沒人教的。我從小喜歡扮作別人樣子玩兒,越是學得多,便越扮得像,這那裏有甚麼師父?難道玩兒也要拜師父麼?」

  喬峰嘆了口氣,說道:「這可真奇怪了,世上居然另有一人,和我相貌十分相像,以致我師父誤認是我。」阿朱道:「既然有此線索,那便容易了。咱們去找到這個人來,拷打逼問他便是。」喬峰道:「不錯,只是茫茫人海之中,要找到這個人,實在艱難之極。多半他也跟你一樣,也有喬裝易容的好本事。」

  他走近山壁,凝視石壁上的斧鑿痕跡,想探索原來刻在石上的到底是些甚麼字,但左看右瞧,一個字也辨認不出,說道:「我要去找智光大師,問他這石壁上寫的到底是甚麼字。不查明此事,寢食難安。」

  阿朱道:「就怕他不肯說。」喬峰道:「他多半不肯說,便硬逼軟求,總是要他說了,我才罷休。」阿朱沉吟道:「智光大師好像很硬氣,很不怕死,硬逼軟逼,只怕都不管用。還是……」喬峰點頭道:「不錯,還是去問趙錢孫的好。嗯,這趙錢孫多半也是寧死不屈,但要對付他,我倒有法子。」

  他說到這裏,向身旁的深淵望了一眼,道:「我想下去瞧瞧。」阿朱嚇了一跳,向那雲封霧繞的谷口瞧了兩眼,走遠了幾步,生怕一不小心便摔了下去,說道:「不,不!你千萬別下去。下去有甚麼好瞧的?」喬峰道:「我到底是漢人還是契丹人,這件事始終在我心頭盤旋不休。我要下去查個明白,看看那個契丹人的屍體。」阿朱道:「那個摔下去已有三十年了,早只賸下幾根白骨,還能看到甚麼?」喬峰道:「我便是要去瞧瞧他的白骨。我想,他如果真是我親生父親,便得將他屍骨撿上來,好好安葬。」

  阿朱尖聲道:「不會的,不會的!你仁慈俠義,怎能是殘暴惡毒的契丹人後裔。」

  喬峰道:「你在這裏等我一天一晚,明天這時候我還沒上來,你便不用等了。」

  阿朱大急,哇的一聲,哭了出來,叫道:「喬大爺,你別下去!」

  喬峰心腸甚硬,絲毫不為所動,微微一笑,說道:「聚賢莊上這許多英雄好漢都打我不死。難道這區區山谷,便能要了我的命麼?」

  阿朱想不出甚麼話來勸阻,只得道:「下面說不定有很多毒蛇、毒蟲,或者是甚麼兇惡的怪物。」

  喬峰哈哈大笑,拍拍她的肩頭,道:「要是有怪物,那最好不過了,我捉了上來給你玩兒。」他向谷口四周眺望,要找一處勉強可以下足的山崖,盤旋下谷。

  ***

  便在這時,忽聽得東北角上隱隱有馬蹄之聲,向南馳來,聽聲音總有二十餘騎。喬峰當即快步繞過山坡,向馬蹄聲來處望去。他身在高處,只見這二十餘騎一色的黃衣黃甲,都是大宋官兵,排成一列,沿著下面高坡的山道奔來。

  喬峰看清楚了來人,也不以為意,只是他和阿朱處身所在,正是從塞外進關的要道,當年中原群雄擇定於此處伏擊契丹武士,便是為此。心想此處是邊防險地,大宋官兵見到面生之人在此逗留,多半要盤查詰問,還是避開了,免得麻煩。回到原處,拉著阿朱往大石後一躲,道:「是大宋官兵!」

  過不多時,那二十餘騎官兵馳上嶺來。喬峰躲在山石之後,已見到為首的一個軍官,不禁頗有感觸:「當年汪幫主、智光大師、趙錢孫等人,多半也是在這塊大石之後埋伏,如此瞧著契丹眾武士馳上嶺來。今日峰巖依然,當年宋遼雙方的武士,卻大都化作白骨了。」

  正自出神,忽聽得兩聲小孩的哭叫,喬峰大吃一驚,如入夢境:「怎麼又有了小孩?」跟著又聽得幾個婦女的尖叫聲音。

  他伸首外張,看清楚了那些大宋官兵,每人馬上大都還擄掠了一個婦女,所有婦孺都穿著契丹牧人的裝束。好幾個大宋官兵伸手在契丹女子身上摸索抓捏,猥褻醜惡,不堪入目。有些女子抗拒支撐,便立遭官兵喝罵毆擊。喬峰看得大奇,不明所以。見這些人從大石旁經過,逕向雁門關馳去。

  阿朱問道:「喬大爺,他們幹甚麼?」喬峰搖了搖頭,心想:「邊關的守軍怎地如此荒唐?」阿朱又道:「這種官兵就像盜賊一般。」

  跟著嶺道上又來了三十餘名官兵,驅趕著數百頭牛羊和十餘名契丹婦女,只聽得一名軍官道:「這一次打草穀,收成不怎麼好,大帥會不會發脾氣?」另一名軍官道:「遼狗的牛羊雖搶得不多,但搶來的女子中,有兩三個相貌不差,陪大帥快活快活,他脾氣就好了。」第一個軍官道:「三十幾個女人,大夥兒不夠分的,明兒辛苦一天,再去搶些來。」一個士兵笑道:「遼狗得到風聲,早就逃得清光啦,再要打草穀,須得等兩三個月。」

  喬峰聽到這裏,不由得怒氣填胸,心想這些官兵的行逕,比之最兇惡的下三濫盜賊更有不如。

  突然之間,一個契丹婦女懷中抱著的嬰兒大聲哭了起來。那契丹女子伸手推開一名大宋軍官的手,轉頭去哄啼哭的孩子。那軍官大怒,抓起那孩兒摔在地下,跟著縱馬而前,馬蹄踏在孩兒身上,登時踩得他肚破腸流。那契丹女子嚇得呆了,哭也哭不出聲來。眾官兵哈哈大笑,蜂擁而過。

  喬峰一生中見過不少殘暴兇狠之事,但這般公然以殘殺嬰孩為樂,卻是第一次見到。他氣憤之極,當下卻不發作,要瞧個究竟再說。

  這一群官兵過去,又有十餘名官兵呼嘯而來。這些大宋官兵也都乘馬,手中高舉長矛,矛頭上大都刺著一個血肉模糊的首級,馬後繫著長繩,縛了五個契丹男子。喬峰瞧那些契丹人的裝束,都是尋常牧人,有兩個年紀甚老,白髮蒼然,另外三個是十五六歲的少年。他心下瞭然,這些大宋官兵出去擄掠,壯年的契丹牧人都逃走了,卻將婦孺老弱捉了來。

  只聽得一個軍官笑道:「斬得十四具首級,活捉遼狗五名,功勞說大不大,說小不小,升官一級,賞銀一百兩,那是有的。」另一人道:「老高,這裏西去五十里,有個契丹人市集,你敢不敢去打草穀?」那老高道:「有甚麼不敢?你欺我新來麼?老子新來,正要多立邊功。」說話之間,一行人已馳到大石左近。

  一個契丹老漢看到地下的童屍,突然大叫起來,撲過去抱住了童屍,不住親吻,悲聲叫嚷。喬峰雖不懂他言語,見了他這神情,料想被馬踩死的這個孩子是他親人。拉著那老漢的小卒不住扯繩,催他快走。那契丹老漢怒發如狂,猛地向他撲去。這小卒吃了一驚,揮刀向他疾砍。契丹老漢用力一扯,將他從馬上拉了下來,張口往他頸中咬去,便在這時,另一名大宋軍官從馬上一刀砍了下來,狠狠砍在那老漢背上,跟著俯身抓住他後領,將他拉開,摔在地下的小卒方得爬起。這小卒氣惱已極,揮刀又在那契丹老漢身上砍了幾刀。那老漢搖幌了幾下,竟不跌倒。眾官兵或舉長矛,或提馬刀,團團圍在他的身周。

  那老漢轉向北方,解開了上身衣衫,挺立身子,突然高聲叫號起來,聲音悲涼,有若狼嗥。一時之間,眾軍官臉上都現驚懼之色。

  喬峰心下悚然,驀地裏似覺和這契丹老漢心靈相通,這幾下垂死時的狼嗥之聲,自己也曾叫過。那是在聚賢莊上,他身上接連中刀中槍,又見單正挺刀刺來,自知將死,心中悲憤莫可抑制,忍不住縱聲便如野獸般的狂叫。

  這時聽了這幾聲呼號,心中油然而起親近之意,更不多想,飛身便從大石之後躍出,抓起那些大宋官兵,一個個都投下崖去。喬峰打得興發,連他們乘坐的馬匹也都一掌一匹,推入深谷,人號馬嘶,響了一陣,便即沉寂。

  阿朱和那四個契丹人見他如此神威,都看得呆了。

  喬峰殺盡十餘名官兵,縱聲長嘯,聲震山谷,見那身中數刀的契丹老漢兀自直立不倒,心中敬他是個好漢,走到他身前,只見他胸膛袒露,對正北方,卻已氣絕身死。喬峰向他胸口一看,「啊」的一聲驚呼,倒退了一步,身子搖搖擺擺,幾欲摔倒。

  阿朱大驚,叫道:「喬大爺,你……你……你怎麼了?」只聽得嗤嗤嗤幾聲響過,喬峰撕開自己胸前衣衫,露出長毛葺葺的胸膛來。阿朱一看,見他胸口刺著花紋,乃是青鬱鬱的一個狼頭,張口露牙,狀貌兇惡;再看那契丹老漢時,見他胸口也是刺著一個狼頭,形狀神姿,和喬峰胸口的狼頭一模一樣。

  忽聽得那四個契丹人齊聲呼叫起來。

  喬峰自兩三歲時初識人事,便見到自己胸口刺著這個青狼之首,他因從小見到,自是絲毫不以為異。後來年紀大了,向父母問起,喬三槐夫婦都說圖形美觀,稱讚一番,卻沒說來歷。北宋年間,人身刺花甚是尋常,甚至有全身自頸至腳遍體刺花的。大宋係承繼後周柴氏的江山。後周開國皇帝郭威,頸中便刺有一雀,因此人稱「郭雀兒」。當時身上刺花,蔚為風尚,丐幫眾兄弟中,身上刺花的十有八九,是以喬峰從無半點疑心。但這時見那死去的契丹老漢胸口青狼,竟和自己的一模一樣,自是不勝駭異。

  四個契丹人圍到他身邊,嘰哩咕嚕的說話,不住的指他胸口狼頭。喬峰不懂他們說話,茫然相對,一個老漢忽地解開自己衣衫,露出胸口,竟也是刺著這麼一個狼頭。三個少年各解衣衫,胸口也均有狼頭刺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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