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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六


  是時大宋撫有中土,分天下為一十五路。以大梁為都,稱東京開封府,洛陽為西京河南府,宋州為南京,大名府為北京,是為四京。喬峰其時身在京西路汝州,這日來到梁縣,身邊銀兩已盡,當晚潛入縣衙,在公庫盜了幾百兩銀子。一路上大吃大喝,雞鴨魚肉、高粱美酒,都是大宋官家給他付錢。不一日來到河東路代州。

  雁門關在代州之北三十里的雁門險道。喬峰昔年行俠江湖,也曾到過,只是當時身有要事,匆匆一過,未曾留心。他到代州時已是午初,在城中飽餐一頓,喝了十來碗酒,便出城向北。

  他腳程迅捷,這三十里地,行不到半個時辰。上得山來,但見東西山巖峭拔,中路盤旋崎嶇,果然是個絕險的所在,心道:「雁兒南遊北歸,難以飛越高峰,皆從兩峰之間穿過,是以稱為雁門。今日我從南來,倘若石壁上的字跡表明我確是契丹人,那麼喬某這一次出雁門關後,永為塞北之人,不再進關來了。倒不如雁兒一年一度南來北往,自由自在。」想到此處,不由得心中一酸。

  雁門關是大宋北邊重鎮,山西四十餘關,以雁門最為雄固,一出關外數十里,便是遼國之地,是以關下有重兵駐守,喬峰心想若從關門中過,不免受守關官兵盤查,當下從關西的高嶺繞道而行。

  來到絕嶺,放眼四顧,但見繁峙、五台東聳,寧武諸山西帶,正陽、石鼓挺於南,其北則為朔州、馬邑,長坡峻阪,茫然無際,寒林漠漠,景象蕭索。喬峰想起當年過雁門關時,曾聽同伴言道,戰國時趙國大將李牧、漢朝大將郅都,都曾在雁門駐守,抗禦匈奴入侵。倘若自己真是匈奴、契丹後裔,那麼千餘年來侵犯中國的,都是自己的祖宗了。

  向北眺望地勢,尋思:「那日汪幫主、趙錢孫等在雁門關外伏擊契丹武士,定要選一處最佔形勢的山坡,左近十餘里之內,地形之佳,莫過於西北角這處山側。十之八九,他們定會在此設伏。」

  當下奔行下嶺,來到該處山側。驀地裏心中感到一陣沒來由的悲愴,只見該山側有一塊大巖,智光大師說中原群雄伏在大巖之後,向外發射餵毒暗器,看來便是這塊巖石。

  山道數步之外,下臨深谷,但見雲霧封谷,下不見底。喬峰心道:「倘若智光大師之言非假,那麼我媽媽被他們害死之後,我爹爹從此處躍下深谷自盡。他躍進谷口之後,不忍帶我同死,又將我拋了上來,摔在汪幫主的身上。他……他在石壁上寫了些甚麼字?」

  回過頭來,往右首山壁上望去,只見那一片山壁天生的平淨光滑,但正中一大片山石上卻盡是斧鑿的印痕,顯而易見,是有人故意將留下的字跡削去了。

  喬峰呆立在石壁之前,不禁怒火上衝,只想揮刀舉掌亂殺,猛然間想起一事:「我離丐幫之時,曾斷單正的鋼刀立誓,說道:我是漢人也好,是契丹人也好,決計不殺一個漢人。可是我在聚賢莊上,一舉殺了多少人?此刻又想殺人,豈不是大違誓言?唉,事已至此,我不犯人,人來犯我,倘若束手待斃,任人宰割,豈是男子漢大丈夫的行逕?」

  千里奔馳,為的是要查明自己身世,可是始終毫無結果。心中越來越暴躁,大聲號叫:「我不是漢人,我不是漢人!我是契丹胡虜,我是契丹胡虜!」提起手來,一掌掌往山壁上劈去。只聽得四下裏山谷鳴響,一聲聲傳來:「不是漢人,不是漢人!……契丹胡虜,契丹胡虜!」

  山壁上石屑四濺。喬峰心中鬱怒難伸,仍是一掌掌的劈去,似要將這一個多月來所受的種種委屈,都要向這塊石壁發洩,到得後來,手掌出血,一個個血手印拍上石壁,他兀自不停。

  正擊之際,忽聽得身後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說道:「喬大爺,你再打下去,這座山峰也要給你擊倒了。」

  喬峰一怔,回過頭來,只見山坡旁一株花樹之下,一個少女倚樹而立,身穿淡紅衫子,嘴角邊帶著微笑,正是阿朱。

  他那日出手救她,只不過激於一時氣憤,對這小丫頭本人,也沒怎麼放在心上,後來自顧不暇,於她的生死存亡更是置之腦後了。不料她忽然在此處出現,喬峰驚異之餘,自也歡喜,迎將上去,笑道:「阿朱,你身子大好了?」只是他狂怒之後,轉憤為喜,臉上的笑容未免頗為勉強。

  阿朱道:「喬大爺,你好!」她向喬峰凝視片刻,突然之間,縱身撲入他的懷中,哭道:「喬大爺,我……我在這裏已等了你五日五夜,我只怕你不能來。你……你果然來了,謝謝老天爺保祐,你終於安好無恙。」

  她這幾句話說得斷斷續續,但話中充滿了喜悅安慰之情,喬峰一聽便知她對自己不勝關懷,心中一動,問道:「你怎地在這裏等了我五日五夜?你……你怎知我會到這裏來?」

  阿朱慢慢抬起頭來,忽然想到自己是伏在一個男子的懷中,臉上一紅,退開兩步,再想起適才自己的情不自禁,更是滿臉飛紅,突然間反身疾奔,轉到了樹後。

  喬峰叫道:「喂,阿朱,阿朱,你幹甚麼?」阿朱不答,只覺一顆心怦怦亂跳,過了良久,才從樹後出來,臉上仍是頗有羞澀之意,一時之間,竟訥訥的說不出話來。喬峰見她神色奇異,道:「阿朱,你有甚麼難言之隱,儘管跟我說好了。咱倆是患難之交,同生共死過來的,還能有甚麼顧忌?」阿朱臉上又是一紅,道:「沒有。」

  喬峰輕輕扳著她肩頭,將她臉頰轉向日光,只見她容色雖甚憔悴,但蒼白的臉蛋上隱隱泛出淡紅,已非當日身受重傷時的灰敗之色,再伸指去搭她脈搏。阿朱的手腕碰到了他的手指,忽地全身一震。喬峰道:「怎麼?還有甚麼不舒服麼?」阿朱臉上又是一紅,忙道:「不是,沒……沒有。」喬峰按她脈搏,但覺跳動平穩,舒暢有力,讚道:「薛神醫妙手回春,果真名不虛傳。」

  阿朱道:「幸得你的好朋友白世鏡長老,答允傳他七招『纏絲擒拿手』,薛神醫才給我治傷。更要緊的是,他們要查問那位黑衣先生的下落,倘若我就此死了,他們可就甚麼也問不到了。我傷勢稍稍好得一點,每天總有七八個人來盤問我:『喬峰這惡賊是你甚麼人?』『他逃到了甚麼地方?』『救他的那個黑衣大漢是誰?』這些事我本來不知道,但我老實回答不知,他們硬指我說謊,又說不給我飯吃啦,要用刑啦,恐嚇了一大套。於是我便給他們捏造故事,那位黑衣先生的事我編得最是荒唐,今天說他是來自崑崙山的,明天又說他曾經在東海學藝,跟他們胡說八道,當真有趣不過。」說到這裏,回想到那些日子中信口開河,作弄了不少當世成名的英雄豪傑,兀自心有餘歡,臉上笑容如春花初綻。

  喬峰微笑道:「他們信不信呢?」阿朱道:「有的相信,有的卻不信,大多數是將信將疑。我猜到他們誰也不知那位黑衣先生的來歷,無人能指證我說得不對,於是我的故事就越編越希奇古怪,好教他們疑神疑鬼,心驚肉跳。」喬峰嘆道:「這位黑衣先生到底是甚麼來歷,我亦不知。只怕聽了你的信口胡說,我也會將信將疑。」

  阿朱奇道:「你也不認得他麼?那麼他怎麼竟會甘冒奇險,從龍潭虎穴之中將你救了出來?嗯,救人危難的大俠,本來就是這樣的。」

  喬峰嘆了口氣,道:「我不知該當向誰報仇,也不知向誰報恩,不知自己是漢人,還是胡人,不知自己的所作所為,到底是對是錯。喬峰啊喬峰,你當真枉自為人了。」

  阿朱見他神色淒苦,不禁伸出手去,握住他的手掌,安慰他道:「喬大爺,你又何須自苦?種種事端,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。你只要問心無愧,行事對得住天地,那就好了。」

  喬峰道:「我便是自己問心有愧,這才難過。那日在杏子林中,我彈刀立誓,決不殺一個漢人,可是……可是……」

  阿朱道:「聚賢莊上這些人不分青紅皂白,便向你圍攻,若不還手,難道便胡裏胡塗的讓他們砍成十七廿八塊嗎?天下沒這個道理!」

  喬峰道:「這話也說得是。」他本是個提得起、放得下的好漢,一時悲涼感觸,過得一時,便也撇在一旁,說道:「智光禪師和趙錢孫都說這石壁上寫得有字,卻不知是給誰鑿去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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