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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四


  喬峰臨去時回頭一瞥,只見銅鏡被玄慈方丈那一拳打得碎成數十塊,散在地下,每塊碎片之中,都映出了他的後影。喬峰又是沒來由的一怔:「為甚麼每次我看到自己背影,總是心下不安?到底其中有甚麼古怪?」其時急於遠離少林,心頭雖浮上這層疑雲,在一陣急奔之下,便又忘懷了。

  少室山中的道路他極是熟悉,竄向山後,儘揀陡峭的窄路行走,奔出數里,耳聽得並無少林僧眾追來,心下稍定,將止清放下地來,喝道:「你自己走罷!可別想逃走。」不料止清雙足一著地,便即軟癱委頓,蜷成一團,似乎早已死了。喬峰一怔,伸手去探他鼻息,只覺呼吸若有若無,極是微弱,再去搭他脈搏,也是跳動極慢,看來立時便要斷氣。

  喬峰心想:「我心中存著無數疑團,正要問你,可不能讓你如此容易便死。這和尚落在我的手中,只怕陰謀敗露,多半是服了烈性毒藥自殺。」伸手到他胸口去探他心跳,只覺著手輕軟,這和尚竟是個女子!

  喬峰急忙縮手,越來越奇:「他……他是個女子所扮?」黑暗中無法細察此人形貌。他是個豪邁豁達之人,不拘小節,可不像段譽那麼知書識禮,顧忌良多,提著止清後心拉了起來,喝道:「你到底是男人,還是女人?你不說實話,我可要剝光你衣裳來查明真相了?」止清口唇動了幾動,想要說話,卻說不出半點聲音,顯是命在垂危,如懸一線。

  喬峰心想:「不論此人是男是女,是好是歹,總不能讓他就此死去。」當下伸出右掌,抵在他後心,自己丹田中真氣鼓盪,自腹至臂,自臂及掌,傳入了止清體內,就算救不了他性命,至少也要在他口中問到若干線索。過不多時,止清脈搏漸強,呼吸也順暢起來。喬峰見他一時不致便死,心下稍慰,尋思:「此處離少林未遠,不能逗留太久。」當下雙手將止清橫抱在臂彎之中,邁開大步,向西北方行去。

  這時又覺止清身軀極輕,和他魁梧的身材殊不相稱,心想:「我除你衣衫雖是不妥,難道鞋襪便脫不得?」伸手扯下他右足僧鞋,一捏他的腳板,只覺著手堅硬,顯然不是生人的肌肉,微微使力一扯,一件物事應手而落,竟是一隻木製的假腳,再去摸止清的腳時,那才是柔軟細巧的一隻腳掌。喬峰哼了一聲,暗道:「果然是個女子。」

  當下展開輕功,越行越快,奔到天色黎明,估量離少林寺已有五十餘里,抱著止清走到右首的一座小樹林之中,見一條清溪穿林而過,走到溪旁,掬些清水洒在止清臉上,再用她僧袍的衣袖擦了幾下,突然之間,她臉上肌肉一塊塊的落將下來,喬峰嚇了一跳:「怎麼她肌膚爛成了這般模樣?」凝目細看,只見她臉上的爛肉之下,露出光滑晶瑩的肌膚。

  止清被喬峰抱著疾走,一直昏昏沉沉,這時臉上給清水一濕,睜開眼來,見到喬峰,勉強笑了一笑,輕輕說道:「喬幫主!」實在太過衰弱,叫了這聲後,又閉上眼睛。

  喬峰見她臉上花紋斑斕,凹凹凸凸,瞧不清真貌,將她僧袍的衣袖在溪水中浸得濕透,在她臉上用力擦洗幾下,灰粉簌簌應手而落,露出一張嬌美的少女臉蛋來。喬峰失聲叫道:「是阿朱姑娘!」

  喬裝止清混入少林寺菩提院的,正是慕容復的侍婢阿朱。她改裝易容之術,妙絕人寰,踩木腳增高身形,以棉花聳肩凸腹,更用麵粉糊漿堆腫了面頰,戴上僧帽,穿上僧袍,竟連與止清日常見面的止湛、止淵等人也認不出來。

  她迷迷糊糊之中,聽得喬峰叫她「阿朱姑娘」,想要答應,又想解釋為甚麼混入少林寺中,但半點力氣也無,連舌頭也不聽使喚,竟然「嗯」的一聲也答應不出。

  喬峰初時認定止清奸詐險毒,自己父母和師父之死,定和他有極大關連,是以不惜耗費真力,救他性命,要著落在他身上查明諸般真相,心下早已打定主意,如他不說,便要以種種慘酷難熬的毒刑拷打逼迫。那知此人真面目一現,竟然是個嬌小玲瓏、俏美可喜的小姑娘阿朱,當真是做夢也料想不到。喬峰雖和阿朱、阿碧二人見過數面,又曾從西夏武士的手中救了她二人出來,但並不知阿朱精於易容之術,倘若換作段譽,便早就猜到了。

  喬峰這時已辨明白她並非中毒,乃是受了掌力之傷,略一沉吟,已知其理,先前玄慈方丈發劈空掌擊來,自己以銅鏡擋架,雖未擊中阿朱,但其時自己左手之中提著她,這凌厲之極的掌力已傳到了她身上,想明此節,不由得暗自歉仄:「倘若我不是多管閒事,任由她自來自去,她早已脫身溜走,決不致遭此大難。」他心中好生看重慕容復,愛屋及烏,對他的侍婢也不免青眼有加。心想:「她所以受此重傷,全係因我之故。義不容辭,非將她治好不可。須得到市鎮上,請大夫醫治。」說道:「阿朱姑娘,我抱你到鎮上去治傷。」阿朱道:「我懷裏有傷藥。」說著右手動了動,卻無力氣伸入懷中。

  喬峰伸手將她懷中物事都取了出來,除了有些碎銀,見有一個金鎖片打造得十分精致,鎖片上鐫著兩行小字:「天上星,亮晶晶,永燦爛,長安寧。」此外有隻小小的白玉盒子,正是譚公在杏子林中送給她的。喬峰心頭一喜,知道這傷藥極具靈效,說道:「救你性命要緊,得罪莫怪。」伸手便解開了她衣衫,將一盒寒玉冰蟾膏盡數塗在她胸脯上。阿朱羞不可抑,傷口又感劇痛,登時便暈了過去。

  喬峰替她扣好衣衫,把白玉盒子和金鎖片放回她懷裏,碎銀子則自己取了,伸手抄起她身子,快步向北而行。

  行出二十餘里,到了一處人烟稠密的大鎮,叫作許家集。喬峰找到當地最大一家客店,要了兩間上房,將阿朱安頓好了,請了個醫生來看她傷勢。

  那醫生把了阿朱的脈搏,不住搖頭,說道:「姑娘的病是沒藥醫的,這張方子只是聊盡人事而已。」喬峰看藥方上寫了些甘草、薄荷、桔梗、半夏之類,都是些連尋常肚痛也未必能治的溫和藥物。

  他也不去買藥,心想:「倘若連沖霄洞譚公的靈藥也治她不好,這鎮上庸醫的藥更有何用?」當下又運真氣,以內力輸入她體內。頃刻之間,阿朱的臉上現出紅暈,說道:「喬幫主,虧你救我,要是落入了那些賊禿手中,可要了我的命啦。」喬峰聽她說話的中氣甚足。大喜道:「阿朱姑娘,我真擔心你好不了呢。」阿朱道:「你別叫我姑娘甚麼的,直截了當的叫我阿朱便是了。喬幫主,你到少林寺去幹甚麼?」喬峰道:「我早不是甚麼幫主啦,以後別叫我幫主。」阿朱道:「嗯,對不住,我叫你喬大爺。」

  喬峰道:「我先問你,你到少林寺去幹甚麼?」阿朱笑道:「唉,說出來你可別笑我胡鬧,我聽說我家公子到了少林寺,想去找他,跟他說王姑娘的事。那知道我好好的進寺去,守山門的那個止清和尚兇霸霸的說道,女子不能進少林寺。我跟他爭吵,他反而罵我。我偏偏要進去,而且還扮作了他的模樣,瞧他有甚麼法子?」

  喬峰微微一笑,說道:「你易容改裝,終於進了少林寺,那些大和尚們可並不知你是女子啊。最好你進去之後,再以本來面目給那些大和尚們瞧瞧。他們氣破了肚子,可半點奈何你不得。」他本來對少林寺極是尊敬,但一來玄苦已死,二來群僧不問青紅皂白,便冤枉他弒父、弒母、弒師,犯了天下最惡的三件大罪,心下自不免氣惱。

  阿朱坐起身來,拍手笑道:「喬大爺,你這主意真高。待我身子好了,我便男裝進寺,再改穿女裝,大搖大擺的走到大雄寶殿去居中一坐,讓個個和尚氣得在地下打滾,那才好玩呢!啊……」她一口氣接不上來,身子軟軟的彎倒,伏在床上,一動不動了。

  喬峰吃了一驚,食指在她鼻孔邊一探,似乎呼吸全然停了。他心中焦急,忙將掌心貼在她背心「靈台穴」上,將真氣送入她體內。不到一盞茶時分,阿朱慢慢仰起身來,歉然笑道:「啊喲,怎麼說話之間,我便睡著了,喬大爺,真對不住。」喬峰知道情形不妙,說道:「你身子尚未復元,且睡一會養養神。」阿朱道:「我倒不疲倦,不過你累了半夜,你請去歇一會兒罷。」喬峰道:「好,過一會我來瞧你。」

  ***

  他走到客堂中,要了五斤酒,兩斤熟牛肉,自斟自飲。此時心下煩惱,酒入愁腸易醉,五斤酒喝完,竟然便微有醺醺之意。他拿了兩個饅頭,到阿朱房中去給她吃,進門後叫了兩聲,不聞回答,走到床前,只見她雙目微閉,臉頰凹入,竟似死了。伸手去摸摸她額頭,幸喜尚有暖氣,忙以真氣相助。阿朱慢慢醒轉,接過饅頭,高高興興的吃了起來。

  這一來,喬峰知道她此刻全仗自己的真氣續命,只要不以真氣送入她體內,不到一個時辰便即氣竭而死,那便如何是好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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