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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五


  阿朱見他沉吟不語,臉有憂色,說道:「喬大爺,我受傷甚重,連譚老先生的靈藥也治不了,是麼?」喬峰忙道:「不,不!沒甚麼,將養幾天,也就好了。」阿朱道:「你別瞞我。我自己知道,只覺得心中空蕩蕩地,半點力氣也沒有。」喬峰道:「你安心養病,我總有法子醫好你。」阿朱聽他語氣,知道自己實是傷重,心下也不禁害怕,不由得手一抖,一個吃了一半的饅頭便掉在地下。喬峰只道她內力又盡,當下又伸掌按她靈台穴。

  阿朱這一次神智卻尚清醒,只覺一股暖融融的熱氣從喬峰掌心傳入自己身體,登時四肢百骸,處處感舒服。她微一沉吟,已明白自己其實已垂危數次,都靠喬峰以真氣救活,心中又是感激,又是驚惶。她人雖機伶,終究年紀幼小,怔怔的流下淚來,說道:「喬大爺,我不願死,你別拋下我在這裏不理我。」

  喬峰聽她說得可憐,安慰她道:「決計不會的,你放心好啦。我喬峰是甚麼人,怎能捨棄身遭危難的朋友?」阿朱道:「我不配做你朋友。喬大爺,我是要死了麼?人死了之後會不會變鬼?」喬峰道:「你不用多疑。你年紀這麼小,受了這一點兒輕傷,怎麼就會死?」阿朱道:「你會不會騙人?」喬峰道:「不會的。」阿朱道:「你是武林中出名的英雄好漢,人家都說:『北喬峰,南慕容』,你和我家公子爺南北齊名,你生平有沒說過不算數的話?」喬峰微笑道:「小時候,我常常說謊。後來在江湖上行走,便不騙人啦。」阿朱道:「你說我傷勢不重,是不是騙我?」

  喬峰心想:「你若知道自己傷勢極重,心中一急,那就更加難救。為了你好,說不得,只好騙你一騙。」便道:「我不會騙你的。」阿朱嘆了口氣,說道:「好,我便放心了。喬大爺,我求你一件事。」喬峰道:「甚麼事?」阿朱道:「今晚你在我房裏陪我,別離開我。」她想喬峰這一走開,自己只怕挨不到天明。喬峰道:「很好,你便不說,我也會坐在這裏陪你。你別說話,安安靜靜的睡一會兒。」

  阿朱閉上眼睛,過了一會,又睜開眼來,說道:「喬大爺,我睡不著,我求你一件事,行不行?」喬峰道:「甚麼事?」阿朱道:「我小時候睡不著,我媽便在我床邊唱歌兒給我聽。只要唱得三支歌,我便睡熟啦。」喬峰微笑道:「這會兒去找你媽媽,可不容易。」阿朱嘆了口氣,幽幽的道:「我爹爹、媽媽不知在那裏,也不知是不是還活在世上。喬大爺,你唱幾支歌兒給我聽罷。」

  喬峰不禁苦笑,他這樣個大男子漢,唱歌兒來哄一個少女入睡,可實在不成話,便道:「唱歌我當真不會。」阿朱道:「你小時候,你媽媽可有唱歌給你聽?」喬峰搔了搔頭,道:「那倒好像有的,不過我都忘了。就是記得,我也唱不來。」阿朱嘆道:「你不肯唱,那也沒法子。」喬峰歉然道:「我不是不肯唱,實在是不會。」阿朱忽然想起一事,拍手笑道:「啊,有了,喬大爺,我再求你一件事,這一次你可不許不答允。」

  喬峰覺得這個小姑娘天真爛漫,說話行事卻往往出人意表,她說再求自己一件事,不知又是甚麼精靈古怪的玩意,說道:「你先說來聽聽,能答允就答允,不能答允就不答允。」阿朱道:「這件事,世上之人,只要滿得四五歲,那就誰都會做,你說容易不容易?」喬峰不肯上當,道:「到底是甚麼事,你總得說明白在先。」阿朱嫣然一笑,道:「好罷!你講幾個故事給我聽,兔哥哥也好,狼婆婆也好,我就睡著了。」

  喬峰皺起眉頭,臉色尷尬。不久之前,他還是個叱吒風雲、領袖群豪、江湖第一大幫的幫主。數日之間,被人免去幫主,逐出丐幫,父母師父三個世上最親之人在一日內逝世,再加上自己是胡是漢,身世未明,卻又負了叛逆弒親的三條大罪,如此重重打擊加上身來,沒一人和他分憂,那也罷了,不料在這客店之中,竟要陪伴這樣一個小姑娘唱歌講故事。這等婆婆媽媽的無聊事,他從前只要聽見半句,立即就掩耳疾走。他生平只喜歡和眾兄弟喝酒猜拳、喧嘩叫嚷,酒酣耳熱之餘,便縱談軍國大事,講論天下英雄。甚麼講個故事聽聽,兔哥哥、狼婆婆的,那真是笑話奇談了。

  然而一瞥眼間,見阿朱眼光中流露出熱切盼望的神氣,又見她容顏憔悴,心想:「她受了如此重傷,只怕已難以痊癒,一口氣接不上來,隨時便能喪命。她想聽故事,我便隨口說一個罷。」便道:「好,我就講個故事給你聽,就怕你會覺得不好聽。」

  阿朱喜上眉梢,道:「一定好聽的,你快講罷。」

  喬峰雖然答允了,真要他說故事,可實在說不上來,過了好一會,才道:「嗯,我說一個狼故事。從前,有一個老公公,在山裏行走,看見有一隻狼,給人縛在一隻布袋裏,那狼求他釋放,老公公便解開布袋,將狼放了出來,那狼……」阿朱接口道:「那狼說牠肚子餓了,要吃老公公,是不是?」喬峰道:「唉,這故事你聽見過的?」阿朱道:「這是中山狼的故事。我不愛聽書上的故事,我要你講鄉下的,不是書上寫的故事。」

  喬峰沉吟道:「不是書上的,要是鄉下的故事。好,我講一個鄉下孩子的故事給你聽。

  「從前,山裏有一家窮人家,爹爹和媽媽只有一個孩子。那孩子長到七歲時,身子已很高大,能幫著爹爹上山砍柴了。有一天,爹爹生了病,他們家裏很窮,請不起大夫,買不起藥。可是爹爹的病一天天重起來,不吃藥可不行,於是媽媽將家中僅有的六隻母雞、一簍雞蛋,拿到鎮上去賣。

  「母雞和雞蛋賣得了四錢銀子,媽媽便去請大夫。可是那大夫說,山裏路太遠,不願去看病,媽媽苦苦哀求他,那大夫總是搖頭不允。媽媽跪下來求懇。那大夫說:『到你山裏窮人家去看病,沒的惹了一身瘴氣窮氣。你四錢銀子,又治得了甚麼病?』媽媽拉著他袍子的衣角,那大夫用力掙脫,不料媽媽拉得很緊,嗤的一聲,袍子便撕破了一條長縫。那大夫大怒,將媽媽推倒在地下,又用力踢了她一腳,還拉住她要賠袍子,說這袍子是新縫的,值得二兩銀子。」

  阿朱聽他說到這裏,輕聲道:「這個大夫實在太可惡了。」

  喬峰仰頭瞧著窗外慢慢暗將下來的暮色,緩緩說道:「那孩子陪在媽媽身邊,見媽媽給人欺侮,便衝上前去,向那大夫又打又咬。但他只是個孩子,有甚麼力氣,給那大夫抓了起來,摜到了大門外。媽媽忙奔到門外去看那孩子。那大夫怕那女子再來糾纏,便將大門關上了。孩子額頭撞在石塊上,流了很多血。媽媽怕事,不敢再在大夫門前逗留,便一路哭泣,拉著孩子的手,回家去了。

  「那孩子經過一家鐵店門前,見攤子上放著幾把殺豬殺牛的尖刀。打鐵師傅正在招呼客人買犁耙、鋤頭,忙得不可開交,那孩子便偷了一把尖刀,藏在身邊,連媽媽也沒瞧見。

  「到得家中,媽媽也不將這事說給爹爹聽,生怕爹爹氣惱,更增病勢,要將那四錢銀子取出來交給爹爹,不料一摸懷中,銀子卻不見了。

  「媽媽又驚慌又奇怪,出去問兒子,只見孩子拿著一把明晃晃的新刀,正在石頭上磨,媽媽問他:『刀子那裏來的?』孩子不敢說是偷的,便撒謊道:『是人家給的。』媽媽自然不信,這樣一把尖頭新刀,市集上總得賣錢半二錢銀子,怎麼會隨便送給孩子?問他是誰送的,那孩子卻又說不上來。媽媽嘆了口氣,說道:『孩子,爹爹媽媽窮,平日沒能買甚麼玩意兒給你,當真委屈了你。你買了把刀子來玩,男孩子家,也沒甚麼。多餘的錢你給媽媽,爹爹有病,咱們買斤肉來煨湯給他喝。』那孩子一聽,瞪著眼道:『甚麼多餘的錢?』媽媽道:『咱們那四錢銀子,你拿了去買了刀子,是不是?』那孩子急了,叫道:『我沒拿錢,我沒拿錢。』爹爹媽媽從來不打他罵他,雖然只是個幾歲大的孩子,也當他客人一般,一向客客氣氣的待他……」

  喬峰說到這裏,心中忽然一凜:「為甚麼這樣?天下父母親對待兒子,可從來不是這樣的,就算溺愛憐惜,也決不會這般的尊重而客氣。」自言自語:「為甚麼這樣奇怪?」

  阿朱問道:「甚麼奇怪啊?」說到最後兩字時,已氣若游絲。喬峰知她體內真氣又竭,當即伸掌抵在她背心,以內力送入她體內。

  阿朱精神漸復,嘆道:「喬大爺,你每給我渡一次氣,自己的內力便消減一次,練武功之人,真氣內力是第一要緊的東西。你這般待我,阿朱……如何報答?」喬峰笑道:「我只須靜坐吐納,練上幾個時辰,真氣內力便又恢復如常,又說得上甚麼報答?我和你家主人慕容公子千里神交,雖未見面,我心中已將他當作了朋友。你是他家人,何必和我見外?」阿朱黯然道:「我每隔一個時辰,體氣便漸漸消逝,你總不能……總不能永遠……」喬峰道:「你放心,咱們總能找一位醫道高明的大夫,給你治好傷勢。」

  阿朱微笑道:「只怕那大夫嫌我窮,怕沾上瘴氣窮氣,不肯給我醫治。喬大爺,你那故事還沒說完呢,甚麼事好奇怪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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