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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三


  喬峰只覺得止清掙扎了幾下,想要脫身逃走,已明其意:「此刻群僧集在殿上,止湛、止淵他們未醒。這止清僧若要逃走,這時正是良機,他便大搖大擺的在殿上出現,也無人起疑,人人都道我是兇手。」隨即心中又是一動:「看來這止清還不夠機靈,他當時何必躲在這裏?他從殿中出去,怎會有人盤問於他?」

  突然之間,殿上人聲止息,誰都不再開口說一句話,跟著眾僧齊聲道:「參見方丈,參見達摩院首座,參見龍樹院首座。」

  只聽得拍拍輕響,有人出掌將止湛、止淵等五僧拍醒,又有人問道:「是喬峰作的手腳麼?他怎麼會得知銅鏡中的秘密?」止湛道:「不是喬峰,是止清……」突然縱躍聲起,罵道:「好,好!你為甚麼暗算同門?」

  喬峰在佛像之後,無法看到他在罵誰。

  只聽得一人大聲驚叫:「止湛師兄,你拉我幹麼?」止湛怒道:「你踢倒我等五人,盜去經書,這般大膽!稟告方丈,叛賊止清,私開菩提院銅鏡,盜去藏經!」那人叫道:「甚麼?甚麼?我一直在方丈身邊,怎會來盜甚麼藏經?」

  一個蒼老嘶啞的聲音森然道:「先關上銅鏡,將經過情形說來。」

  止淵走過去將銅鏡放回原處。這一來,殿上群僧的情狀,喬峰在鏡中瞧得清清楚楚。只見一僧指手劃腳,甚是激動,喬峰向他瞧了一眼,不由得吃了一驚,原來這人正是止清。喬峰一驚之下,自然而然的再轉頭去看身旁被自己擒住那僧,只見這人的相貌和殿上的止清僧全然一樣,細看之下,或有小小差異,但一眼瞧去,殊無分別。喬峰尋思:「世上形貌如此相像之人,極是罕有。是了,想他二人是孿生兄弟。這法子倒妙,一個到少林寺來出家,一個在外邊等著,待得時機到來,另一個扮作和尚到寺中來盜經。那真止清寸步不離方丈,自是無人對他起疑。」

  只聽得止湛將止清如何探問銅鏡秘密、自己如何不該隨口說了四字、止清如何假裝出外方便、偷襲踢倒四僧、又如何和自己動手、將自己打倒等情,一一說了。止湛講述之時,止淵等四僧不住附和,證實他的言語全無虛假。

  玄慈方丈臉上神色一直不以為然,待止湛說完,緩緩問道:「你瞧清楚了?確是止清無疑?」止湛和止淵等齊道:「稟告方丈,我們和止清無冤無仇,怎敢誣陷於他?」玄慈嘆道:「此事定有別情。剛才止清一直在我身邊,並未離開。達摩院首座也在一起。」

  方丈此言一出,殿上群僧誰也不敢作聲。達摩院首座玄難大師說道:「正是。我也瞧見止清陪著方丈師兄,他怎會到菩提院來盜經?」龍樹院首座玄寂問道:「止湛,那止清和你動手過招,拳腳中有何特異之處?」他便是那個語音蒼老嘶啞之人。

  止湛大叫一聲:「啊也!我怎麼沒想起來?那止清和弟子動手,使的不是本門武功。」玄寂道:「是那一門那一派的功夫,你能瞧得出來嗎?」見止湛臉上一片茫然,無法回答,又問:「是長拳呢,還是短打?擒拿手?還是地堂、六合、通臂?」止湛道:「他……他的功夫陰毒得緊,弟子幾次都是莫名其妙的著了他道兒。」

  玄寂、玄難等幾位行輩最高的老僧和方丈互視一眼,均想,今日寺中來了本領極高的對手,玩弄玄虛,叫人如墮五里霧中,為今之計,只有一面加緊搜查,一面鎮定從事,見怪不怪,否則寺中驚擾起來,只怕禍患更加難以收拾。

  玄慈雙手合什,說道:「菩提院中所藏經書,乃本寺前輩高僧所著闡揚佛法、渡化世人的大乘經論,倘若佛門弟子得了去,唸誦鑽研,自然頗有裨益。但如世俗之人得去,不加尊重,實是罪過不小。各位師弟師姪,自行回歸本院安息,有職司者照常奉行。」

  群僧遵囑散去,只止湛、止淵等,還是對著止清嘮叨不休。玄寂向他們瞪了一眼,止湛等吃了一驚,不敢再說甚麼,和止清並肩而出。

  群僧退去,殿上只留下玄慈、玄難、玄寂三僧,坐在佛像前蒲團之上。玄慈突然說道:「阿彌陀佛,罪過罪過!」這八字一出口,三僧忽地飛身而起,轉到了佛像身後,從三個不同方位齊向喬峰出掌拍來。

  喬峰沒料到這三僧竟已在銅鏡之中,發見了自己蹤跡,更想不到這三個老僧老態龍鍾,說打便打,出掌如此迅捷威猛。一霎時間,已覺呼吸不暢,胸口氣閉,少林寺三高僧合擊,確是非同小可。百忙中分辨掌力來路,只覺上下左右及身後五個方位,已全被三僧的掌力封住,倘若硬闖,非使硬功不可,不是擊傷對方,便是自己受傷。一時不及細想,雙掌運力向身前推出,喀喇喇聲音大響,身前佛像被他連座推倒。喬峰順手提起止清,縱身而前,只覺背心上掌風凌厲,掌力未到,風勢已及。

  喬峰不願與少林高僧對掌鬥力,右手抓起身前那座裝有銅鏡的屏風,迴臂轉腕,將屏風如盾牌般擋在身後,只聽得噹的一聲大響,玄難一掌打在銅鏡之上,只震得喬峰右臂隱隱酸麻,鏡周屏風碎成數塊。

  喬峰借著玄難這一掌之力,向前縱出丈餘,忽聽得身後有人深深吸了口氣,聲音大不尋常。喬峰立知有一位少林高僧要使「劈空神拳」這一類的武功,自己雖然不懼,卻也不欲和他以功力相拚,當即又將銅鏡擋到身後,內力也貫到了右臂之上。

  便在此時,只覺得對方的掌風斜斜而來,方位殊為怪異。喬峰一愕,立即醒覺,那老僧的掌力不是擊向他背心,卻是對準了止清的後心。喬峰和止清素不相識,原無救他之意,但既將他提在手中,自然而然起了照顧的念頭,一推銅鏡,已護住了止清,只聽得拍的一聲悶響,銅鏡聲音啞了,原來這鏡子已被玄難先前的掌力打裂,這時再受到玄慈方丈的劈空掌,便聲若破鑼。

  喬峰迴鏡擋架之時,已提著止清躍向屋頂,只覺他身子甚輕,和他魁梧的身材實在頗不相稱,但那破鑼似的聲音一響,自己竟然在屋簷上立足不穩,膝間一軟,又摔了下來。他自行走江湖以來,從來沒遇到過如此厲害的對手,不由得吃了一驚,一轉身,便如淵渟嶽峙般站在當地,氣度沉雄,渾不以身受強敵圍攻為意。

  玄慈說道:「阿彌陀佛,喬施主,你到少林寺來殺人之餘,又再損毀佛像。」

  玄寂喝道:「吃我一掌!」雙掌自外向裏轉了個圓圈,緩緩向喬峰推了過來。他掌力未到,喬峰已感胸口呼吸不暢,頃刻之間,玄寂的掌力如怒潮般洶湧而至。

  喬峰拋去銅鏡,右掌還了一招「降龍十八掌」中的「亢龍有悔」。兩股掌力相交,嗤嗤有聲,玄寂和喬峰均退了三步。喬峰一霎時只感全身乏力,脫手放下止清,但一提真氣,立時便又精神充沛,不等玄寂第二掌再出,叫道:「失陪了!」提起止清,飛身上屋而去。

  玄難、玄寂二僧同時「咦」的一聲,駭異無比。玄寂適才所出那一掌,實是畢生功力之所聚,叫作「一拍兩散」,所謂「兩散」,是指拍在石上,石屑四「散」、拍在人身,魂飛魄「散」。這路掌法就只這麼一招,只因掌力太過雄渾,臨敵時用不著使第二招,敵人便已斃命,而這一掌以如此排山倒海般的內力為根基,要想變招換式,亦非人力之所能。不料喬峰接了這一招,非但不當場倒斃,居然在極短的時間之中便即回力,攜人上屋而走。

  玄難嘆道:「此人武功,當真了得!」玄寂道:「須當及早除去,免成無窮大患。」玄難連連點頭。玄慈方丈卻遙望喬峰去路的天邊,怔怔出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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