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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六


  眾人只道其中一人必是馬大元的寡妻,那知馬上乘客卻是一個老翁,一個老嫗,男的身裁矮小,而女的甚是高大,相映成趣。

  喬峰站起相迎,說道:「太行山沖霄洞譚公、譚婆賢伉儷駕到,有失遠迎,喬峰這裏謝過。」徐長老和傳功、執法等六長老一齊上前施禮。

  段譽見了這等情狀,料知這譚公、譚婆必是武林中來頭不小的人物。

  譚婆道:「喬幫主,你肩上插這幾把玩意幹甚麼啊?」手臂一長,立時便將他肩上四柄法刀拔了下來,手法快極。她這一拔刀,譚公即刻從懷中取出一隻小盒,打開盒蓋,伸指沾些藥膏,抹在喬峰肩頭。金創藥一塗上,創口中如噴泉般的鮮血立時便止。譚婆拔刀手法之快,固屬人所罕見,但終究是一門武功,然譚公取盒、開蓋、沾藥、敷傷、止血,幾個動作乾淨利落,雖然快得異常,卻人人瞧得清清楚楚,真如變魔術一般,而金創藥止血的神效,更是不可思議,藥到血停,絕不遲延。

  喬峰見譚公、譚婆不問情由,便替自己拔刀治傷,雖然微嫌魯莽,卻也好生感激,口中稱謝之際,只覺肩頭由痛變癢,片刻間便疼痛大減,這金創藥的靈效,不但從未經歷,抑且聞所未聞。

  譚婆又問:「喬幫主,世上有誰這麼大膽,竟敢用刀子傷你?」喬峰笑道:「是我自己刺的。」譚婆奇道:「為甚麼自己刺自己?活得不耐煩了麼?」喬峰微笑道:「我自己刺著玩兒的,這肩頭皮粗肉厚,也傷不到筋骨。」

  宋奚陳吳四長老聽喬峰替自己隱瞞真相,不由得既感且愧。

  譚婆哈哈一笑,說道:「你撒甚麼謊兒?我知道啦,你鬼精靈的,打聽到譚公新得極北寒玉和玄冰蟾蜍,合成了靈驗無比的傷藥,就這麼來試他一試。」

  喬峰不置可否,只微微一笑,心想:「這位老婆婆大是戇直。世上又有誰這麼空閒,在自己身上戳幾刀,來試你的藥靈是不靈。」

  只聽得蹄聲得得,一頭驢子闖進林來,驢上一人倒轉而騎,背向驢頭,臉朝驢尾。譚婆登時笑逐顏開,叫道:「師哥,你又在玩甚麼古怪花樣啦?我打你的屁股!」

  眾人瞧那驢背上之人時,只見他縮成一團,似乎是個七八歲的孩童模樣。譚婆伸手一掌往他屁股上拍去。那人一骨碌翻身下地,突然間伸手撐足,變得又高又大。眾人都是微微一驚。譚公卻臉有不豫之色,哼了一聲,向他側目斜睨,說道:「我道是誰,原來是你。」隨即轉頭瞧著譚婆。

  那倒騎驢子之人說是年紀很老,似乎倒也不老,說他年紀輕,卻又全然不輕,總之是三十歲到六十歲之間,相貌說醜不醜,說俊不俊。他雙目凝視譚婆,神色間關切無限,柔聲問道:「小娟,近來過得快活麼?」

  這譚婆牛高馬大,白髮如銀,滿臉皺紋,居然名字叫做「小娟」,嬌嬌滴滴,跟她形貌全不相稱,眾人聽了都覺好笑。但每個老太太都曾年輕過來,小姑娘時叫做「小娟」,老了總不成改名叫做「老娟」?段譽正想著這件事,只聽得馬蹄聲響,又有數匹馬馳來,這一次卻奔跑並不急驟。

  喬峰卻在打量那騎驢客,猜不透他是何等樣人物。他是譚婆的師兄,在驢背上所露的這手縮骨功又如此高明,自是非同尋常,可是卻從來未曾聽過他的名字。

  那數乘馬來到杏子林中,前面是五個青年,一色的濃眉大眼,容貌甚為相似,年紀最大的三十餘歲,最小的二十餘歲,顯然是一母同胞的五兄弟。

  吳長風大聲道:「泰山五雄到了,好極,好極!甚麼好風把你們哥兒五個一齊都吹了來啊?」泰山五雄中的老三叫做單叔山,和吳長風甚為熟稔,搶著說道:「吳四叔你好,我爹爹也來啦。」吳長風臉上微微變色,道:「當真,你爹爹……」他做了違犯幫規之事,心下正虛,聽到泰山「鐵面判官」單正突然到來,不由得暗自慌亂。「鐵面判官」單正生平嫉惡如仇,只要知道江湖上有甚麼不公道之事,定然伸手要管。他本身武功已然甚高,除了親生的五個兒子外,又廣收門徒,徒子徒孫共達二百餘人,「泰山單家」的名頭,在武林中誰都忌憚三分。

  跟著一騎馬馳進林中,泰山五雄一齊上前拉住馬頭,馬背上一個身穿繭綢長袍的老者飄身而下,向喬峰拱手道:「喬幫主,單正不請自來,打擾了。」

  喬峰久聞單正之名,今日尚是初見,但見他滿臉紅光,當得起「童顏鶴髮」四字,神情卻甚謙和,不似江湖上傳說的出手無情,當即抱拳還禮,說道:「若知單老前輩大駕光臨,早該遠迎才是。」

  那騎驢客忽然怪聲說道:「好哇!鐵面判官到來,就該遠迎。我『鐵屁股判官』到來,你就不該遠迎了。」

  眾人聽到「鐵屁股判官」這五個字的古怪綽號,無不哈哈大笑。王語嫣、阿朱、阿碧三人雖覺笑之不雅,卻也不禁嫣然。泰山五雄聽這人如此說,自知他是有心戲侮自己父親,登時勃然變色,只是單家家教極嚴,單正既未發話,做兒子的誰也不敢出聲。

  單正涵養甚好,一時又捉摸不定這怪人的來歷,裝作並未聽見,朗聲道:「請馬夫人出來敘話。」

  樹林後轉出一頂小轎,兩名健漢抬著,快步如飛,來到林中一放,揭開了轎帷。轎中緩步走出一個全身縞素的少婦。那少婦低下了頭,向喬峰盈盈拜了下去,說道:「未亡人馬門溫氏,參見幫主。」

  喬峰還了一禮,說道:「嫂嫂,有禮!」

  馬夫人道:「先夫不幸亡故,多承幫主及眾位伯伯叔叔照料喪事,未亡人衷心銘感。」她話聲極是清脆,聽來年紀甚輕,只是她始終眼望地下,見不到她的容貌。

  喬峰料想馬夫人必是發見了丈夫亡故的重大線索,這才親身趕到,但幫中之事她不先稟報幫主,卻去尋徐長老和鐵面判官作主,其中實是大有蹊蹺,回頭向執法長老白世鏡望去。白世鏡也正向他瞧來。兩人的目光之中都充滿了異樣神色。

  喬峰先接外客,再論本幫事務,向單正道:「單老前輩,太行山沖霄洞譚氏伉儷,不知是否素識?」單正抱拳道:「久仰譚氏伉儷的威名,幸會,幸會。」喬峰道:「譚老爺子,這一位前輩,請你給在下引見,以免失了禮數。」

  譚公尚未答話,那騎驢客搶著說道:「我姓雙,名歪,外號叫作『鐵屁股判官』。」

  鐵面判官單正涵養再好,到這地步也不禁怒氣上衝,心想:「我姓單,你就姓雙,我叫正,你就叫歪,這不是衝著我來麼?」正待發作,譚婆卻道:「單老爺子,你莫聽趙錢孫隨口胡謅,這人是個癲子,跟他當不得真的。」

  喬峰心想:「這人名叫趙錢孫嗎?料來不會是真名。」說道:「眾位,此間並無座位,只好隨意在地下坐了。」他見眾人分別坐定,說道:「一日之間,得能會見眾位前輩高人,實不勝榮幸之至。不知眾位駕到,有何見教?」

  單正道:「喬幫主,貴幫是江湖上第一大幫,數百年來俠名播於天下,武林中提起『丐幫』二字,誰都十分敬重,我單某向來也是極為心儀的。」喬峰道:「不敢!」

  趙錢孫接口道:「喬幫主,貴幫是江湖上第一大幫,數百年來俠名播於天下,武林中提起『丐幫』二字,誰都十分敬重,我雙某向來也是極為心儀的。」他這番話和單正說的一模一樣,就是將「單某」的「單」字改成了「雙」字。

  喬峰知道武林中這些前輩高人大都有副希奇古怪的脾氣,這趙錢孫處處跟單正挑眼,不知為了何事,自己總之雙方都不得罪就是,於是也跟著說了句:「不敢!」

  單正微微一笑,向大兒子單伯山道:「伯山,餘下來的話,你跟喬幫主說。旁人若要學我兒子,儘管學個十足便是。」

  眾人聽了,都不禁打個哈哈,心想這鐵面判官道貌岸然,倒也陰損得緊,趙錢孫倘若再跟著單伯山學嘴學舌,那就變成學做他兒子了。

  不料趙錢孫說道:「伯山,餘下來的話,你跟喬幫主說。旁人若要學我兒子,儘管學個十足便是。」這麼一來,反給他討了便宜去,認了是單伯山的父親。

  單正最小的兒子單小山火氣最猛,大聲罵道:「他媽的,這不是活得不耐煩了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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