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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七


  趙錢孫自言自語:「他媽的,這種窩囊兒子,生四個已經太多,第五個實在不必再生,嘿嘿,也不知是不是親生的。」

  聽他這般公然挑釁,單正便是泥人也有土性兒,轉頭向趙錢孫道:「咱們在丐幫是客,爭鬧起來,那是不給主人面子,待此間事了之後,自當再來領教閣下的高招。伯山,你自管說罷!」

  趙錢孫又學著他道:「咱們在丐幫是客,爭鬧起來,那是不給主人面子,待此間事了之後,自當再來領教閣下的高招。伯山,老子叫你說,你自管說罷!」

  單伯山恨不得衝上前去,拔刀猛砍他幾刀,方消心頭之恨,當下強忍怒氣,向喬峰道:「喬幫主,貴幫之事,我父子原是不敢干預,但我爹爹說:君子愛人以德……」說到這裏,眼光瞧向趙錢孫,看他是否又再學舌,若是照學,勢必也要這麼說:「但我爹爹說:君子愛人以德。」那便是叫單正為「爹爹」了。

  不料趙錢孫仍然照學,說道:「喬幫主,貴幫之事,我父子原是不敢干預,但我兒子說:君子愛人以德。」他將「爹爹」兩字改成「兒子」,自是明討單正的便宜。眾人一聽,都皺起了眉頭,覺得這趙錢孫太也過份,只怕當場便要流血。

  單正淡淡的道:「閣下老是跟我過不去。但兄弟與閣下素不相識,實不知甚麼地方得罪了你,尚請明白示知。倘若是兄弟的不是,即行向閣下陪禮請罪便了。」

  眾人心下暗讚單正,不愧是中原得享大名的俠義前輩。

  趙錢孫道:「你沒得罪我,可是得罪了小娟,這比得罪我更加可惡十倍。」

  單正奇道:「誰是小娟?我幾時得罪她了?」趙錢孫指著譚婆道:「這位便是小娟。小娟是她的閨名,天下除我之外,誰也稱呼不得。」單正又好氣,又好笑,說道:「原來這是譚婆婆的閨名,在下不知,冒昧稱呼,還請恕罪。」趙錢孫老氣橫秋的道:「不知者不罪,初犯恕過,下次不可。」單正道:「在下久仰太行山沖霄洞譚氏伉儷的大名,卻無緣識荊,在下自省從未在背後說人閒言閒語,如何會得罪了譚家婆婆?」

  趙錢孫慍道:「我剛才正在問小娟:『你近來過得快活麼?』她尚未答話,你這五個寶貝兒子便大模大樣、橫衝直撞的來到,打斷了她的話頭,至今尚未答我的問話。單老兄,你倒去打聽打聽,小娟是甚麼人?我『趙錢孫李,周吳鄭王』又是甚麼人?難道我們說話之時,也容你隨便打斷的麼?」

  單正聽了這番似通非通的言語,心想這人果然腦筋不大靈,說道:「兄弟有一事不明,卻要請教。」趙錢孫道:「甚麼事?我倘若高興,指點你一條明路,也不打緊。」單正道:「多謝,多謝。閣下說譚婆的閨名,天下便只閣下一人叫得,是也不是?」趙錢孫道:「正是。如若不信,你再叫一聲試試,瞧我『趙錢孫李,周吳鄭王,馮陳褚衛,蔣沈韓楊』是不是跟你狠狠打上一架?」單正道:「兄弟自然不敢叫,卻難道連譚公也叫不得麼?」

  趙錢孫鐵青著臉,半晌不語。眾人都想,單正這一句話可將他問倒了。不料突然之間,趙錢孫放聲大哭,涕淚橫流,傷心之極。

  這一著人人都大出意料之外,此人天不怕,地不怕,膽敢和「鐵面判官」挺撞到底,那想到這麼輕輕一句話,卻使得他號啕大哭,難以自休。

  單正見他哭得悲痛,倒不好意思起來,先前胸中積蓄的滿腔怒火,登時化為烏有,反而安慰他道:「趙兄,這是兄弟的不是了……」

  趙錢孫嗚嗚咽咽的道:「我不姓趙。」單正更奇了,問道:「然則閣下貴姓?」趙錢孫道:「我沒有姓,你別問,你別問。」

  眾人猜想這趙錢孫必有一件極傷心的難言之隱,到底是甚麼事,他自己不說,旁人自也不便多問,只有讓他抽抽噎噎、悲悲切切,一股勁兒的哭之不休。

  譚婆沉著臉道:「你又發癲了,在眾位朋友之前,要臉面不要?」

  趙錢孫道:「你拋下了我,去嫁了這老不死的譚公,我心中如何不悲,如何不痛?我心也碎了,腸也斷了,這區區外表的臉皮,要來何用?」

  眾人相顧莞爾,原來說穿了毫不希奇。那自然是趙錢孫和譚婆從前有過一段情史,後來譚婆嫁了譚公,而趙錢孫傷心得連姓名也不要了,瘋瘋癲癲的發癡。眼看譚氏夫婦都是六十以上的年紀,怎地這趙錢孫竟然情深若斯,數十年來苦戀不休?譚婆滿臉皺紋,白髮蕭蕭,誰也看不出這又高又大的老嫗,年輕時能有甚麼動人之處,竟使得趙錢孫到老不能忘情。

  譚婆神色忸怩,說道:「師哥,你儘提這些舊事幹甚麼?丐幫今日有正經大事要商量,你乖乖的聽著罷。」

  這幾句溫言相勸的軟語,趙錢孫聽了大是受用,說道:「那麼你向我笑一笑,我就聽你的話。」譚婆還沒笑,旁觀眾人中已有十多人先行笑出聲來。

  譚婆卻渾然不覺,回眸向他一笑。趙錢孫癡癡的向她望著,這神情顯然是神馳目眩,魂飛魄散。譚公坐在一旁,滿臉怒氣,卻又無可如何。

  這般情景段譽瞧在眼裏,心中驀地一驚:「這三人都情深如此,將世人全然置之度外,我……我對王姑娘,將來也會落到趙錢孫這般結果麼?不,不!這譚婆對她師哥顯然頗有情意,而王姑娘念念不忘的,卻只是她的表哥慕容公子。比之趙錢孫,我是大大的不如,大大的不及了。」

  喬峰心中卻想的是另一回事:「那趙錢孫果然並不姓趙。向來聽說太行山沖霄洞譚公、譚婆,以太行嫡派絕技著稱,從這三人的話中聽來,三人似乎並非出於同一師門。到底譚公是太行派呢?還是譚婆是太行派?倘若譚公是太行派,那麼這趙錢孫與譚婆師兄妹,又是甚麼門派?」

  只聽趙錢孫又道:「聽得姑蘇出了個『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』的慕容復,膽大妄為,亂殺無辜。老子倒要會他一會,且看這小子有甚麼本事,能還施到我『趙錢孫李,周吳鄭王』身上?小娟,你叫我到江南,我自然是要來的。何況我……」

  他一番話沒說完,忽聽得一人號啕大哭,悲悲切切,嗚嗚咽咽,哭聲便和他適才沒半點分別。眾人聽了,都是一愕,只聽那人跟著連哭帶訴:「我的好師妹啊,老子甚麼地方對不起你?為甚麼你去嫁了這姓譚的糟老頭子?老子日想夜想,牽肚掛腸,記著的就是你小娟師妹。想咱師父在世之日,待咱二人猶如子女一般,你不嫁老子,可對得起咱師父麼?」

  這說話的聲音語調,和趙錢孫委實一模一樣,若不是眾人親眼見到他張口結舌、滿臉詫異的神情,誰都以為定是出於他的親口。各人循聲望去,見這聲音發自一個身穿淡紅衫子的少女。

  那人背轉了身子,正是阿朱。段譽和阿碧、王語嫣知道她模擬別人舉止和說話的神技,自不為異,其餘眾人卻無不又是好奇,又是好笑,以為趙錢孫聽了之後,必定怒發如狂。不料阿朱這番話觸動他的心事,眼見他本來已停了哭泣,這時又眼圈兒紅了,嘴角兒扁了,淚水從眼中滾滾而下,竟和阿朱爾唱彼和的對哭起來。

  單正搖了搖頭,朗聲說道:「單某雖然姓單,卻是一妻四妾,兒孫滿堂。你這位雙歪雙兄,偏偏形單影隻,悽悽惶惶。這種事情乃是悔之當初,今日再來重論,不免為時已晚。雙兄,咱們承丐幫徐長老與馬夫人之邀,來到江南,是來商量閣下的婚姻大事麼?」趙錢孫搖頭道:「不是。」單正道:「然則咱們還是來商議丐幫的要事,才是正經。」趙錢孫勃然怒道:「甚麼?丐幫的大事正經,我和小娟的事便不正經麼?」

  譚公聽到這裏,終於忍無可忍,說道:「阿慧,阿慧,你再不制止他發瘋發癲,我可不能干休了。」

  眾人聽到「阿慧」兩字稱呼,均想:「原來譚婆另有芳名,那『小娟』二字,確是趙錢孫獨家專用的。」

  譚婆頓足道:「他又不是發瘋發癲,你害得他變成這副模樣,還不心滿意足麼?」譚公奇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我怎地害了他?」譚婆道:「我嫁了你這糟老頭子,我師哥心中自然不痛快……」譚公道:「你嫁我之時,我可既不糟,又不老。」譚婆怒道:「也不怕醜,難道你當年就挺英俊瀟洒麼?」

  徐長老和單正相對搖頭,均想這三個寶貝當真為老不尊,三人都是武林中大有身份的前輩耆宿,卻在眾人面前爭執這些陳年情史,實在好笑。

  徐長老咳嗽一聲,說道:「泰山單兄父子,太行山譚氏夫婦,以及這位兄台,今日惠然駕臨,敝幫全幫上下均感光寵。馬夫人,你來從頭說起罷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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