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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五


  喬峰走到吳長風身前,說道:「吳長老,當年你獨守鷹愁峽,力抗西夏『一品堂』的高手,使其行刺楊家將的陰謀無法得逞。單憑楊元帥贈給你的那面『記功金牌』,便可免了你今日之罪。你取出來給大家瞧瞧罷!」吳長風突然間滿臉通紅,神色忸怩不安,說道:「這個……這個……」喬峰道:「咱們都是自己兄弟,吳長老有何為難之處,儘說不妨。」吳長風道:「我那面記功金牌嘛,不瞞幫主說,是……這個……那個……已經不見了。」喬峰奇道:「如何會不見了?」

  吳長風道:「是自己弄丟了的。嗯……」他定了定神,大聲道:「那一天我酒癮大發,沒錢買酒,把金牌賣了給金鋪子啦。」喬峰哈哈大笑,道:「爽快,爽快,只是未免對不起楊元帥了。」說著拔起一柄法刀,先割斷了吳長風腕上的牛筋,跟著插入自己左肩。

  吳長風大聲道:「幫主,你大仁大義,吳長風這條性命,從此交了給你。人家說你這個那個,我再也不信了。」喬峰拍拍他的肩頭,笑道:「咱們做叫化子的,沒飯吃,沒酒喝,儘管向人家討啊,用不著賣金牌。」吳長風笑道:「討飯容易討酒難,人家都說:『臭叫化子,吃飽了肚子還想喝酒,太不成話了!不給,不給。』」

  群丐聽了,都轟笑起來。討酒為人所拒,丐幫中不少人都經歷過,而喬峰赦免了四大長老的罪責,人人都是如釋重負。各人目光一齊望著全冠清,心想他是煽動這次叛亂的罪魁禍首,喬峰便再寬宏大量,也決計不會赦他。

  喬峰走到全冠清身前,說道:「全舵主,你有甚麼話說?」全冠清道:「我所以反你,是為了大宋的江山,為了丐幫百代的基業,可惜跟我說了你身世真相之人,畏事怕死,不敢現身。你將我一刀殺死便是。」喬峰沉吟片刻,道:「我身世中有何不對之處,你儘管說來。」全冠清搖頭道:「我這時空口說白話,誰也不信,你還是將我殺了的好。」

  喬峰滿腹疑雲,大聲道:「大丈夫有話便說,何必吞吞吐吐,想說卻又不說?全冠清,是好漢子,死都不怕,說話卻又有甚麼顧忌了?」

  全冠清冷笑道:「不錯,死都不怕,天下還有甚麼事可怕?姓喬的,痛痛快快,一刀將我殺了。免得我活在世上,眼看大好丐幫落入胡人手中,我大宋的錦繡江山,更將淪亡於夷狄。」喬峰道:「大好丐幫如何會落入胡人手中?你明明白白說來。」全冠清道:「我這時說了,眾兄弟誰也不信,還道我全冠清貪生怕死,亂嚼舌根。我早已拚著一死,何必死後再落罵名。」

  白世鏡大聲道:「幫主,這人詭計多端,信口胡說一頓,只盼你也饒了他的性命,執法弟子,取法刀行刑。」

  一名執法弟子應道:「是!」邁步上前,拔起一柄法刀,走到全冠清身前。

  喬峰目不轉睛凝視著全冠清的臉色,只見他只有憤憤不平之容,神色間既無奸詐譎獪,亦無畏懼惶恐,心下更是起疑,向那執法弟子道:「將法刀給我。」那執法弟子雙手捧刀,躬身呈上。

  喬峰接過法刀,說道:「全舵主,你說知道我身世真相,又說此事與本幫安危有關,到底真相如何,卻又不敢吐實。」說到這裏,將法刀還入包袱中包起,放入自己懷中,說道:「你煽動叛亂,一死難免,只是今日暫且寄下,待真相大白之後,我再親自殺你。喬峰並非一味婆婆媽媽的買好示惠之輩,既決心殺你,諒你也逃不出我的手掌。你去罷,解下背上布袋,自今而後,丐幫中沒了你這號人物。」

  所謂「解下背上布袋」,便是驅逐出幫之意。丐幫弟子除了初入幫而全無職司者之外,每人背上均有布袋,多則九袋,少則一袋,以布袋多寡而定輩份職位之高下。全冠清聽喬峰命他解下背上布袋,眼光中陡然間露出殺氣,一轉身便搶過一柄法刀,手腕翻處,將刀尖對準了自己胸口。江湖上幫會中人被逐出幫,實是難以形容的奇恥大辱,較之當場處死,往往更加令人無法忍受。

  喬峰冷冷的瞧著他,看他這一刀是否戳下去。

  全冠清穩穩持著法刀,手臂絕不顫抖,轉頭向著喬峰。兩個相互凝視,一時之間,杏子林中更無半點聲息。全冠清忽道:「喬峰,你好泰然自若!難道你自己真的不知?」喬峰道:「知道甚麼?」

  全冠清口唇一動,終於並不說話,緩緩將法刀放還原處,再緩緩將背上布袋一隻隻的解了下來,恭恭敬敬的放在地下。

  眼見全冠清解到第五隻布袋時,忽然馬蹄聲響,北方有馬匹急奔而來,跟著傳來一兩聲口哨。群丐中有人發哨相應,那乘馬越奔越快,漸漸馳近。吳長風喃喃的道:「有甚麼緊急變故?」那乘馬尚未奔到,忽然東首也有一乘馬奔來,只是相距尚遠,蹄聲隱隱,一時還分不清馳向何方。

  片刻之間,北方那乘馬已奔到了林外,一人縱馬入林,翻身下鞍。那人寬袍大袖,衣飾甚是華麗,他極迅速的除去外衣,露出裏面鶉衣百結的丐幫裝束。段譽微一思索,便即明白:丐幫中人乘馬馳奔,極易引人注目,官府中人往往更會查問干涉,但傳報緊急訊息之人必須乘馬,是以急足信使便裝成富商大賈的模樣,但裏面仍服鶉衣,不敢忘本。

  那人走到大信分舵舵主跟前,恭恭敬敬的呈上一個小小包裹,說道:「緊急軍情……」只說了這四個字,便喘氣不已,突然之間,他乘來的那匹馬一聲悲嘶,滾倒在地,竟是脫力而死。那信使身子搖幌,猛地撲倒。顯而易見,這一人一馬長途奔馳,都已精疲力竭。

  大信舵舵主認得這信使是本舵派往西夏刺探消息的弟子之一。西夏時時興兵犯境,佔土擾民,只為害不及契丹而已,丐幫常有諜使前往西夏,刺探消息。他見這人如此奮不顧身,所傳的訊息自然極為重要,且必異常緊急,當下竟不開拆,捧著那小包呈給喬峰,說道:「西夏緊急軍情。信使是跟隨易大彪兄弟前赴西夏的。」

  喬峰接過包裹,打了開來,見裏面裹著一枚蠟丸。他捏碎蠟丸,取出一個紙團,正要展開來看,忽聽得馬蹄聲緊,東首那乘馬已奔入林來。馬頭剛在林中出現,馬背上的乘客已飛身而下,喝道:「喬峰,蠟丸傳書,這是軍情大事,你不能看。」

  眾人都是一驚,看那人時,只見他白鬚飄動,穿著一身補釘累累的鶉衣,是個年紀極高的老丐。傳功、執法兩長老一齊站起身來,說道:「徐長老,何事大駕光臨?」

  群丐聽得徐長老到來,都是聳然動容。這徐長老在丐幫中輩份極高,今年已八十七歲,前任汪幫主都尊他一聲「師伯」,丐幫之中沒一個不是他的後輩。他退隱已久,早已不問世務。喬峰和傳功、執法等長老每年循例向他請安問好,也只是隨便說說幫中家常而已。不料這時候他突然趕到。而且制止喬峰閱看西夏軍情,眾人自是無不驚訝。

  喬峰立即左手一緊,握住紙團,躬身施禮,道:「徐長老安好!」跟著攤開手掌,將紙團送到徐長老面前。

  喬峰是丐幫幫主,輩份雖比徐長老為低,但遇到幫中大事,終究是由他發號施令,別說徐長老只不過是一位退隱前輩,便是前代的歷位幫主復生,那也是位居其下。不料徐長老不許他觀看來自西夏國的軍情急報,他竟然毫不抗拒,眾人盡皆愕然。

  徐長老說道:「得罪!」從喬峰手掌中取過紙團,握在左手之中,隨即目光向群丐團團掃去,朗聲說道:「馬大元馬兄弟的遺孀馬夫人即將到來,向諸位有所陳說,大夥兒請待她片刻如何?」群丐都眼望喬峰,瞧他有何話說。

  喬峰滿腹疑團,說道:「假若此事關連重大,大夥兒等候便是。」徐長老道:「此事關連重大。」說了這六字,再也不說甚麼,向喬峰補行參見幫主之禮,便即坐在一旁。

  段譽心下嘀咕,又想乘機找些話題和王語嫣說說,向她低聲道:「王姑娘,丐幫中的事情真多。咱們且避了開去呢,還是在旁瞧瞧熱鬧?」王語嫣皺眉道:「咱們是外人,本不該參預旁人的機密大事,不過……不過……他們所爭的事情跟我表哥有關,我想聽聽。」段譽附和道:「是啊,那位馬副幫主據說是你表哥殺的,遺下一個無依無靠的寡婦,想必十分可憐。」王語嫣忙道:「不!不!馬副幫主不是我表哥殺的,喬幫主不也這麼說嗎?」

  這時馬蹄聲又作,兩騎馬奔向杏林而來。丐幫在此聚會,路旁固然留下了記號,附近更有人接引同道,防敵示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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