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
一〇一


  司馬林冷冷的道:「王姑娘,本派的武功,何以你這般熟悉?」王語嫣道:「我是從書上看來的。青城派武功以詭變險狠見長,變化也不如何繁複,並不難記。」司馬林道:「那是甚麼書?」王語嫣道:「嗯,也不是甚麼了不起的書。記載青城武功的書有兩部,一部是『青字九打』,一部是『城字十八破』,你是青城派掌門,自然都看過了。」

  司馬林暗叫:「慚愧!」他幼時起始學藝之時,父親便對他言道:「本門武功,原有青字九打,城字十八破,可惜後來日久失傳,殘缺不全,以致這些年來,始終跟蓬萊派打成個僵持不決的局面。倘若有誰能找到這套完全的武功,不但滅了蓬萊派只一舉手之勢,就是稱雄天下,也不足為奇。」這時聽她說看過此書,不由得胸頭火熱,說道:「此書可否借與在下一觀,且看與本派所學,有何不同之處?」

  王語嫣尚未回答,姚伯當已哈哈大笑,說道:「姑娘別上這小子的當。他青城派武功簡陋得緊,青字最多有這麼三打四打,城字也不過這麼十一二破。他想騙你的武學奇書來瞧,千萬不能借。」

  司馬林給他拆穿了心事,青鬱鬱的一張臉上泛起黑氣,說道:「我自向王姑娘借書,又關你秦家寨甚麼事了?」

  姚伯當笑道:「自然關我秦家寨的事。王姑娘這個人,心中記得了這許許多多希奇古怪的武功,誰得到她,誰便是天下無敵。我姓姚的見到金銀珠寶,俊童美女,向來伸手便取,如王姑娘這般千載難逢的奇貨,如何肯不下手?司馬兄弟,你青城派想要借書,不妨來問問我,看我肯是不肯。哈哈,哈哈!你倒猜上一猜,我肯是不肯?」

  姚伯當這幾句話說得無禮之極,傲慢之至,但司馬林和孟姜二老聽了,都不由得怦然心動:「這小小女子,於武學上所知,當真深不可測。瞧她這般弱不禁風的模樣,要自己動手取勝,當然是不能的,但她經眼看過的武學奇書顯然極多,兼之又能融會貫通。咱們若能將她帶到青城派中,也不僅僅是學全那青字九打、城字十八破而已。秦家寨已起不軌之心,今日勢須大戰一場了。」

  只聽姚伯當又道:「王姑娘,我們原本是來尋慕容家晦氣的,瞧這模樣,你似乎是慕容家的人了。」

  王語嫣聽到「你似乎是慕容家的人了」這句話,心中又羞又喜,紅暈滿臉,輕輕啐了一口,說道:「慕容公子是我表哥,你找他有甚麼事?他又有甚麼地方得罪你了?」

  姚伯當哈哈一笑,說道:「你是慕容復的表妹,那再好也沒有了。姑蘇慕容家祖上欠了我姚家一百萬兩金子,一千萬兩銀子,至今已有好幾百年,利上加利,這筆賬如何算法?」王語嫣一愕,道:「那有這種事?我姑丈家素來豪富,怎會欠你家的錢?」姚伯當道:「是欠還是不欠,你這小姑娘懂得甚麼?我找慕容博討債,他倒答允還的,可是一文錢也沒還,便雙腳一挺死了。老子死了,只好向兒子討。那知慕容復見債主臨門,竟然躲起來不見,我有甚麼法子,只好找一件抵押的東西。」

  王語嫣道:「我表哥慷慨豪爽,倘若欠了你錢,早就還了,就算沒欠,你向他要些金銀使用,他也決不拒卻,豈有怕了你而躲避之理?」

  姚伯當眉頭一皺,說道:「這樣罷,這種事情一時也辯不明白。姑娘今日便暫且隨我北上,到秦家寨去盤桓一年半載。秦家寨的人決不動姑娘一根寒毛。我姚伯當的老婆是河朔一方出名的雌老虎,老姚在女色上面一向規矩之極,姑娘儘管放心便是。你也不用收拾了,咱們拍手就走。待你表哥湊齊了金銀,還清了這筆陳年舊債,我自然護送姑娘回到姑蘇,跟你表哥完婚。秦家寨自當送一筆重禮,姚伯當還得來喝你的喜酒呢。」說著裂開了嘴,又哈哈大笑。

  這番言語十分粗魯,最後這幾句更是隨口調侃,但王語嫣聽來卻心中甜甜的十分受用,微笑道:「你這人便愛胡說八道的,我跟你到秦家寨去幹甚麼?要是我姑丈家真的欠了你銀錢,多半是年深月久,我表哥也不知道,只要雙方對證明白,我表哥自然會還你的。」

  姚伯當本意是想擄走王語嫣,逼她吐露武功,甚麼一百萬兩黃金、一千萬兩白銀,全是信口開河,這時聽她說得天真,居然對自己的胡謅信以為真,便道:「你還是跟我去罷。秦家寨好玩得很,我們養有打獵用的黑豹、大鷹,又有梅花鹿、四不像,包你一年半載也玩不厭。你表哥一得知訊息,立刻便會趕來和你相會。就算他不還我錢,我也就馬馬虎虎算了,讓你和他同回姑蘇,你說好不好?」這幾句話,可當真將王語嫣說得怦然心動。

  司馬林見她眼波流轉,臉上喜氣浮動,心想:「倘若她答允同去雲州秦家寨,我再出口阻止,其理就不順了。」當下不等她接口,搶著便道:「雲州是塞外苦寒之地,王姑娘這般嬌滴滴的江南大小姐,豈能去挨此苦楚?我成都府號稱錦官城,所產錦繡甲於天下,何況風景美麗,好玩的東西更比雲州多上十倍。以王姑娘這般人才,到成都去多買些錦緞穿著,當真是紅花綠葉,加倍的美麗。慕容公子才貌雙全,自也喜歡你打扮得花花俏俏的。」他既認定父親是蓬萊派所害,對姑蘇慕容氏也就沒有仇冤了。

  姚伯當喝道:「放屁,放屁,放你娘個狗臭屁!姑蘇城難道還少得了絲綢錦緞?你睜大狗眼瞧瞧,眼前這三位美貌姑娘,那一位不會穿著衣衫?」司馬林冷哼一聲,道:「很臭,果然很臭。」姚伯當怒道:「你是說我麼?」司馬林道:「不敢!我說狗臭屁果然很臭。」

  姚伯當刷的一聲,從腰間拔出單刀,叫道:「司馬林,我秦家寨對付你青城派,大概半斤八兩,旗鼓相當。但若秦家寨和蓬萊派聯手,多半能滅了你青城派罷?」

  司馬林臉上變色,心想:「此言果然不假。我父親故世後,青城派力量已不如前,再加諸保昆這奸賊已偷學了本派武功,倘若秦家寨再和我們作對,此事大大可慮。常言道先下手為強,後下手遭殃。格老子,今日之事,只有殺他個措手不及。」當下淡淡的道:「你待怎樣?」

  姚伯當見他雙手籠在衣袖之中,知他隨時能有陰毒暗器從袖中發出,當下全神戒備,說道:「我請王姑娘到雲州去作客,待慕容公子來接她回去。你卻來多管閒事,偏不答允,是不是?」

  司馬林道:「你雲州地方太差,未免委屈了王姑娘,我要請王姑娘去成都府耍子。」姚伯當道:「好罷,咱們便在兵刃上分勝敗,是誰得勝,誰就做王姑娘的主人。」司馬林道:「便是這樣。反正打敗了的,便想作主人,也總不能將王姑娘請到陰曹地府去。」言下之意是說,這場比拚並非較量武功,實是判生死、決存亡的搏鬥。姚伯當哈哈一笑,大聲說道:「姚某一生過的,就是刀頭上舐血的日子,司馬掌門想用這『死』字來嚇人,老子絲毫沒放在心上。」司馬林道:「咱們如何比法?我跟你單打獨鬥,還是大夥兒一擁齊上?」

  姚伯當道:「就是老夫陪司馬掌門玩玩罷……」只見司馬林突然轉頭向左,臉現大驚之色,似乎發生了極奇特的變故。姚伯當一直目不轉睛的瞪著他,防他忽施暗算,此時不由自主的也側頭向左瞧去,只聽得嗤嗤嗤三聲輕響,猛地警覺,暗器離他胸口已不到三尺。他心中一酸,自知已然無倖。

  便在這千鈞一髮的當兒,突然間一件物事橫過胸前,噠噠幾聲,將射來的幾枚毒釘盡數打落。毒釘本已極快,以姚伯當如此久經大敵,兀自不能避開,可是這件物事更快了數倍,後發先至,格開了毒釘。這物事是甚麼東西,姚伯當和司馬林都沒看見。

  王語嫣卻歡聲叫了起來:「是包叔叔到了嗎?」

  只聽得一個極古怪的聲音道:「非也非也,不是包叔叔到了。」

  王語嫣笑道:「你還不是包叔叔?人沒到,『非也非也』已經先到了。」那聲音道:「非也非也,我不是包叔叔。」王語嫣笑道:「非也非也,那麼你是誰?」那聲音道:「慕容兄弟叫我一聲『三哥』,你卻叫我『叔叔』。非也非也!你叫錯了!」王語嫣暈生雙頰,笑道:「你還不出來?」

  那聲音卻不答話。過了一會,王語嫣見絲毫沒有動靜,叫道:「喂,你出來啊,快幫我們趕走這些亂七八糟的人。」可是四下裏寂然無聲,顯然那姓包之人已然遠去。王語嫣微感失望,問阿朱道:「他到那裏去啦?」

  阿朱微笑道:「包三哥自來便是這般脾氣,姑娘你說『你還不出來?』他本來是要出來的,聽了你這句話,偏偏跟你鬧個彆扭。只怕今日是再也不來了。」

  姚伯當這條性命十成中已去了九成九,多承那姓包的出手相救,心下自是感激。他和青城派本來並無怨無仇,這時卻不免要殺司馬林而後快,單刀一豎,喝道:「無恥之徒,偷放暗器,能傷得了老夫嗎?」揮刀便向司馬林當頭劈去。司馬林雙手一分,左手鋼錐,右手小鎚,和姚伯當的單刀鬥了起來。

  姚伯當膂力沉猛,刀招狠辣,司馬林則以輕靈小巧見長。青城派和秦家寨今日第一次較量,雙方都由首腦人物親自出戰,勝敗不但關係生死,且亦牽連到兩派的興衰榮辱,是以兩人誰也不敢有絲毫怠忽。

  拆到七十餘招後,王語嫣忽向阿朱道:「你瞧,秦家寨的五虎斷門刀,所失的只怕不止五招。那一招『負子渡河』和『重節守義』,姚當家的不知何以不用?」阿朱全然不懂秦家寨「五虎斷門刀」的武功家數,只能唯唯以應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