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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〇


  他三人的鋼錐和小鎚招數,每一招諸保昆都爛熟於胸,看了一招,便推想得到以後三四招的後著變化。全仗於此,這才以一敵三,支持不倒,又拆十餘招,心中突然一酸,暗想:「司馬師父待我實在不薄,司馬林師兄和孟姜兩位師叔所用的招數,我無一不知。練功拆招之時尚能故意藏私,不露最要緊的功夫,此刻生死搏鬥,他們三人自然竭盡全力,可見青城派功夫確是已盡於此。」他感激師恩,忍不住大叫:「師父決不是我害死的……」

  便這麼一分心,司馬林已撲到離他身子尺許之處。青城派所用兵刃極短極小,厲害處全在近身肉搏。司馬林這一撲近身,如果對手是別派人物,他可說已然勝了七八成,但諸保昆的武功與他一模一樣,這便宜雙方卻是相等。燭光之下,旁觀眾人均感眼花繚亂,只見司馬林和諸保昆二人出招都是快極,雙手亂揮亂舞,只在雙眼一睞的剎那之間,兩人已拆了七八招。鋼錐上戳下挑,小鎚橫敲豎打,二人均似發了狂一般。但兩人招數練得熟極,對方攻擊到來,自然而然的擋格還招。兩人一師所授,招數法門殊無二致,司馬林年輕力壯,諸保昆經驗較富。頃刻間數十招過去,旁觀眾人但聽得叮叮噹噹的兵刃撞擊之聲,兩人如何進攻守禦,已全然瞧不出來。

  孟姜二老者見司馬林久戰不下,突然齊聲呼哨,著地滾去,分攻諸保昆下盤。

  凡使用短兵刃的,除了女子,大都均擅地堂功夫,在地下滾動跳躍,使敵人無所措手。諸保昆於這「雷公著地轟」的功夫原亦熟知,但雙手應付司馬林的一錐一鎚之後,再無餘裕去對付姜孟二老,只有竄跳閃避。姜老者鐵鎚自左向右擊去,孟老者的鋼錐卻自右方戳來。諸保昆飛左足逕踢孟老者下顎。孟老者罵道:「龜兒子,拚命麼?」向旁一退。姜老者乘勢直上,小鎚疾掃,便在此時,司馬林的小鎚也已向他眉心敲到。諸保昆在電光石火之間權衡輕重,舉鎚擋格司馬林的小鎚,左腿硬生生的受了姜老者的一擊。

  鎚子雖小,敲擊的勁力卻著實厲害,諸保昆但覺痛入骨髓,一時也不知左腿是否已經折斷,噹的一聲,雙鎚相交,火星閃爆,「啊」的一聲大叫,左腿又中了孟老者一錐。

  這一錐他本可閃避,但如避過了這一擊,姜孟二老的「雷公著地轟」即可組成「地母雷網」,便成無可抵禦之勢,反正料不定左腿是否已斷,索性再抵受鋼錐的一戳。數招之間,他腿上鮮血飛濺,洒得四壁粉牆上都是斑斑點點。

  王語嫣見阿朱皺著眉頭,撅起了小嘴,知她厭憎這一干人群相鬥毆,弄髒了她雅潔的房舍,微微一笑,叫道:「喂,你們別打了,有話好說,為甚麼這般蠻不講理?」司馬林等三人一心要將「弒師奸徒」斃於當場;諸保昆雖有心罷手,卻那裏能夠?王語嫣見四人只顧惡鬥,不理自己的話,而不肯停手的主要是司馬林等三人,便道:「都是我隨口說一句『天王補心針』的不好,洩漏了諸爺的門戶機密。司馬掌門,你們快住手!」司馬林喝道:「父仇不共戴天,焉能不報?你囉唆甚麼?」王語嫣道:「你不停手,我可要幫他了!」

  司馬林心中一凜:「這美貌姑娘的眼光十分厲害,武功也必甚高,她一幫對方,可有點兒不妙。」隨即轉念:「咱們青城派好手盡出,最多是一擁而上,難道還怕了她這麼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?」手上加勁,更如狂風驟雨般狠打急戳。

  王語嫣道:「諸爺,你使『李存孝打虎勢』,再使『張果老倒騎驢』!」諸保昆一怔,心想:「前一招是青城派武功,後一招是蓬萊派的功夫,這兩招決不能混在一起,怎可相聯使用?」但這時情勢緊急,那裏更有詳加考究的餘暇,一招「李存孝打虎」使將出去,噹噹兩聲,恰好擋開了司馬林和姜老者擊來的兩鎚,跟著轉身,歪歪斜斜的退出三步,正好避過姜老者的三下伏擊。姜老者這一招伏擊錐鎚並用,連環三擊,極是陰毒狠辣。諸保昆這三步每一步都似醉漢踉蹌,不成章法,卻均在間不容髮的空隙之中,恰好避過了對方的狠擊,兩人倒似是事先練熟了來炫耀本事一般。

  這三下伏擊本已十分精巧,閃避更是妙到顛毫。秦家寨群盜只瞧得心曠神怡,諸保昆每避過一擊,便喝一聲采,連避三擊,群盜三個連環大采。青城派眾人本來臉色陰沉,這時神氣更加難看。

  段譽叫道:「妙啊,妙啊!諸兄,王姑娘有甚麼吩咐,你只管照做,包你不會吃虧。」

  諸保昆走這三步「張果老倒騎驢」時,全沒想到後果,腦海中一片混混噩噩,但覺死也好,活也好,早就將性命甩了出去;沒料到青城、蓬萊兩派截然不同的武功,居然能連接在一起運使,就此避過這三下險招。他心中的驚駭,比秦家寨、青城派諸人更大得多了。

  只聽王語嫣又叫:「你使『韓湘子雪擁藍關』,再使『曲徑通幽』!」這是先使蓬萊派武功,再使青城派武功,諸保昆想也不想,小鎚和鋼錐在身前一封,便在此時,司馬林和孟老者雙錐一齊戳到。三人原是同時出手,但在旁人瞧來,倒似諸保昆先行嚴封門戶,而司馬林和孟老者二人明明見到對方封住門戶,無隙可乘,仍然花了極大力氣使一著廢招,將兩柄鋼錐戳到他鎚頭之上,噹的一擊,兩柄鋼錐同時彈開。諸保昆更不思索,身形一矮,鋼錐反手斜斜刺出。

  姜老者正要搶上攻他後路,萬萬想不到他這一錐竟會在這時候從這方位刺到。「曲徑通幽」這一招是青城派的武功,姜老者熟知於胸,如此刺法全然不合本派武功的基本道理,諸保昆如在平日練招時使將出來,姜老者非哈哈大笑不可。可是就這麼無理的一刺,姜老者便如要自殺一般,快步奔前,將身子湊向他的鋼錐,明知糟糕,卻已不及收勢,噗的一聲響,鋼錐已插入他腰間。他身形一幌,俯身倒地。青城派中搶出二人,將他扶了回去。

  司馬林罵道:「諸保昆你這龜兒子,你親手傷害姜師叔,總不再是假的了罷?」王語嫣道:「這位姜老爺子是我叫他傷的。你們快停手罷!」司馬林怒道:「你有本領,便叫他殺了我!」王語嫣微笑道:「諸爺,你使一招『鐵拐李月下過洞庭』,再使一招『鐵拐李玉洞論道』。」

  諸保昆應道:「是!」心想:「我蓬萊派武功之中,只有『呂純陽月下過洞庭』,只有『漢鍾離玉洞論道』,怎地這位姑娘牽扯到鐵拐李身上去啦?想來她於本派武功所知究屬有限,隨口說錯了。」但當此緊急之際,司馬林和孟老者決不讓他出口發問,仔細參詳,只得依平時所學,使一招「呂純陽月下過洞庭」。

  這招「月下過洞庭」本來大步而前,姿式飄逸,有如凌空飛行一般,但他左腿接連受了兩處創傷之後,大步跨出時一跛一拐,那裏還像呂純陽,不折不扣便是個鐵拐李。可是一跛一拐,竟然也大有好處,司馬林連擊兩錐,盡數落了空。跟著『漢鍾離玉洞論道』這招,也是左腿一拐,身子向左傾斜,右手中小錐當作蒲扇,橫掠而出時,孟老者正好將腦袋送將上來。拍的一聲,這一錐剛巧打在他嘴上,滿口牙齒,登時便有十餘枚擊落在地,只痛得他亂叫亂跳,拋去兵刃,雙手捧住了嘴巴,一屁股坐倒。

  司馬林暗暗心驚,一時拿不定主意,要繼續鬥將下去,還是暫行罷手,日後再作復仇之計。眼見王語嫣剛才教的這兩招實在太也巧妙,事先算定孟老者三招之後,定會撲向諸保昆右側,而諸保昆在那時小鎚橫搶出去,正好擊中他嘴巴。偏偏諸保昆左腿跛了,「漢鍾離玉洞論道」變成了「鐵拐李玉洞論道」,小鎚斜著出去,否則正擊而出,便差了數寸,打他不中,這其中計算之精,料敵之準,實是可驚可駭。

  司馬林尋思:「要殺諸保昆這龜兒子,須得先阻止這女娃子,不許她指點武功。」正在計謀如何下手加害王語嫣,忽聽她說道:「諸相公,你是蓬萊派弟子,混入青城派去偷學武功,原是大大不該。我信得過司馬衛老師父不是你害的,憑你所學,就算去教了別的好手,也決不能以『破月錐』這招,來害死司馬老師父。但偷學武功,總是你的不是,快向司馬掌門陪個不是,也就是了。」

  諸保昆心想此言不錯,何況她於自己有救命之恩,全仗她所教這幾招方得脫險,她的吩咐自不能違拗,當即向司馬林深深一揖,說道:「掌門師哥,是小弟的不是……」

  司馬林向旁一讓,惡狠狠的罵道:「你先人板板,你龜兒還有臉叫我掌門師哥?」

  王語嫣叫道:「快!『遨遊東海』!」

  諸保昆心中一凜,身子急拔,躍起丈許,但聽得嗤嗤嗤響聲不絕,十餘枚青蜂釘從他腳底射過,相去只一瞬眼之間。若不是王語嫣出言提醒,又若不是她叫出「遨遊東海」這一招,單只說「提防暗器」,自己定然凝神注視敵人,那知道司馬林居然在袖中發射青蜂釘,再要閃避,已然不及了。

  司馬林這門「袖裏乾坤」的功夫,那才是青城派司馬氏傳子不傳徒的家傳絕技。這是司馬氏本家的規矩,孟姜二老者也是不會,司馬衛不傳諸保昆,只不過遵守祖訓,也算不得藏私。殊不知司馬林臉上絲毫不動聲色,雙手只在袖中這麼一攏,暗暗扳動袖中「青蜂釘」的機括,王語嫣卻已叫破,還指點了一招避這門暗器的功夫,那便是蓬萊派的「遨遊東海」。

  司馬林這勢所必中的一擊竟然沒有成功,如遇鬼魅,指著王語嫣大叫:「你不是人,你是鬼,你是鬼!」

  孟老者滿口牙齒被小鎚擊落,有三枚在忙亂中吞入了肚。他年紀已高,但眼明髮烏,牙齒堅牢,向來以此自負,其時牙齒掉一枚便少一枚,無假牙可裝,自是十分痛惜,滿口漏風的大叫:「抓了這女娃子,抓了這女娃子!」

  青城派中門規甚嚴,孟老者輩份雖高,但一切事務都須由掌門人示下。眾弟子目光都望著司馬林,只待他一聲令下,便即齊向王語嫣撲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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