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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〇


  黃眉僧道:「哈哈,原來你在棋藝上的造詣甚是有限,不妨我饒你三子。」青袍客道:「那也不用,咱倆分先對弈便是。」黃眉僧心下惕懼更甚:「此人不驕不躁,陰沉之極,實是勁敵,不管我如何相激,他始終不動聲色。」原來黃眉僧並無必勝把握,向知愛弈之人個個好勝,自己開口求對方饒個三子、四子,對方往往答允,他是方外之人,於這虛名看得極淡,倘若延慶太子自逞其能,答應饒子,自己大佔便宜,在這場拚鬥中自然多居贏面。不料延慶太子既不讓人佔便宜,也不佔人便宜,一絲不苟,嚴謹無比。

  黃眉僧道:「好,你是主人,我是客人,我先下了。」青袍客道:「不!強龍不壓地頭蛇,我先。」黃眉僧道:「那只有猜枚以定先後。請你猜猜老僧今年的歲數,是奇是偶?猜得對,你先下;猜錯了,老僧先下。」青袍客道:「我便猜中,你也要抵賴。」黃眉僧道:「好吧!那你猜一樣我不能賴的。你猜老僧到了七十歲後,兩隻腳的足趾,是奇數呢,還是偶數?」

  這謎面出得甚是古怪。青袍客心想:「常人足趾都是十個,當然偶數。他說明到了七十歲後,自是引我去想他在七十歲上少了一枚足趾?兵法云:實則虛之,虛則實之。他便是十個足趾頭,卻來故弄玄虛,我焉能上這個當?」說道:「是偶數。」黃眉僧道:「錯了,是奇數。」青袍客道:「脫鞋驗明。」

  黃眉僧除下左足鞋襪,只見五個足趾完好無缺。青袍客凝視對方臉色,見他微露笑容,神情鎮定,心想:「原來他右足當真只有四個足趾。」見他緩緩除下右足布鞋,伸手又去脫襪,正想說:「不必驗了,由你先下就是。」心念一動:「不可上他的當。」只見黃眉僧又除下右足布襪,右足赫然也是五根足趾,那有甚麼殘缺?

  青袍客霎時間轉過了無數念頭,揣摸對方此舉是何用意。只見黃眉僧提起小鐵槌揮擊下去,喀的一聲輕響,將自己右足小趾斬了下來。他身後兩名弟子突見師父自殘肢體,血流於前,忍不住都「噫」了一聲。大弟子破疑從懷中取出金創藥,給師父敷上,撕下一片衣袖,包上傷口。

  黃眉僧笑道:「老僧今年六十九歲,得到七十歲時,我的足趾是奇數。」

  青袍客道:「不錯。大師先下。」他號稱「天下第一惡人」,甚麼兇殘毒辣的事沒幹過見過,於割下一個小腳指的事那會放在心上?但想這老和尚為了爭一著之先,不惜出此斷然手段,可見這盤棋他是志在必勝,倘若自己輸了,他所提出的條款定是苛刻無比。

  黃眉僧道:「承讓了。」提起小鐵槌在兩對角的四四路上各刻了一個小圈,便似是下了兩枚白子。青袍客伸出鐵杖,在另外兩處的四四路上各捺一下,石上出現兩處低凹,便如是下了兩枚黑子。四角四四路上黑白各落兩子,稱為「勢子」,是中國圍棋古法,下子白先黑後,與後世亦復相反。黃眉僧跟著在「平位」六三路下了一子,青袍客在九三路應以一子。初時兩人下得甚快,黃眉僧不敢絲毫大意,穩穩不失以一根小腳趾換來的先手。

  到得十七八子後,每一著針鋒相對,角鬥甚劇,同時兩人指上勁力不斷損耗,一面凝思求勝,一面運氣培力,弈得漸漸慢了。

  黃眉僧的二弟子破嗔也是此道好手,見師父與青袍客一上手便短兵相接,妙著紛呈,心下暗自驚佩讚嘆。看到第二十四著時,青袍客奇兵突出,登起巨變,黃眉僧假使不應,右下角隱伏極大危險,但如應以一子堅守,先手便失。

  黃眉僧沉吟良久,一時難以參決,忽聽得石屋中傳出一個聲音說道:「反擊『去位』,不失先手。」原來段譽自幼便即善弈,這時看著兩人枰上酣鬥,不由得多口。

  常言道得好:「旁觀者清,當局者迷。」段譽的棋力本就高於黃眉僧,再加旁觀,更易瞧出了關鍵的所在。黃眉僧道:「老僧原有此意,只是一時難定取捨,施主此語,釋了老僧心中之疑。」當即在「去位」的七三路下了一子。中國古法,棋局分為「平上去入」四格,「去位」是在右上角。

  青袍客淡淡的道:「旁觀不語真君子,自作主張大丈夫。」段譽叫道:「你將我關在這裏,你早就不是真君子了。」黃眉僧笑道:「我是大和尚,不是大丈夫。」青袍客道:「無恥,無恥。」凝思片刻,在「去位」捺了個凹洞。

  兵交數合,黃眉僧又遇險著。破嗔和尚看得心急,段譽卻又不作一聲,於是走到石屋之前,低聲說道:「段公子,這一著該當如何下才是?」段譽道:「我已想到了法子,只是這路棋先後共有七著,倘若說了出來,被敵人聽到,就不靈了,是以遲疑不說。」破嗔伸出右掌,左手食指在掌中寫道:「請寫。」隨即將手掌從洞穴中伸進石屋,口中卻道:「既是如此,倒也沒有法子。」他知青袍客內功深湛,縱然段譽低聲耳語,也必被他聽去。

  段譽心想此計大妙,當即伸指在他掌中寫了七步棋子,說道:「尊師棋力高明,必有妙著,卻也不須在下指點。」破嗔想了一想,覺得這七步棋確是甚妙,於是回到師父身後,伸指在他背上寫了起來。他僧袍的大袖罩住了手掌,青袍客自瞧不見他弄甚麼玄虛。黃眉僧凝思片刻,依言落子。

  青袍客哼了一聲,說道:「這是旁人所教,以大師棋力,似乎尚未達此境界。」黃眉僧笑道:「弈棋原是鬥智之戲。良賈深藏若虛,能者示人以不能。老僧的棋力若被施主料得洞若觀火,這局棋還用下麼?」青袍客道:「狡獪伎倆,袖底把戲。」他瞧出破嗔和尚來來去去,以袖子覆在黃眉僧背上,其中必有古怪,只是專注棋局變化,心無旁騖,不能再去揣摸別事。

  黃眉僧依著段譽所授,依次下了六步棋,這六步不必費神思索,只是專注運功,小鐵槌在青石上所刻六個小圈既圓且深,顯得神完氣足,有餘不盡。青袍客見這六步棋越來越兇,每一步都要凝思對付,全然處於守勢,鐵杖所捺的圓孔便微有深淺不同。到得黃眉僧下了第六步棋,青袍客出神半晌,突然在「入位」下了一子。

  這一子奇峰突起,與段譽所設想的毫不相關,黃眉僧一愕,尋思:「段公子這七步棋構思精微,待得下到第七子,我已可從一先進而佔到兩先。但這麼一來,我這第七步可就下不得了,那不是前功盡棄麼?」原來青袍客眼見形勢不利,不論如何應付都是不妥,竟然置之不理,卻去攻擊對方的另一塊棋,這是「不應之應」,著實厲害。黃眉僧皺起了眉頭,想不出善著。

  破嗔見棋局斗變,師父應接為難,當即奔到石屋之旁。段譽早已想好,將六著棋在他掌中一一寫明。破嗔奔回師父身後,伸指在黃眉僧背上書寫。

  青袍客號稱「天下第一惡人」,怎容得對方如此不斷弄鬼?左手鐵杖伸出,向破嗔肩頭憑虛點去,喝道:「晚輩弟子,站開了些!」一點之下,發出嗤嗤聲響。

  黃眉僧眼見弟子抵擋不住,難免身受重傷,伸左掌向杖頭抓去。青袍客杖頭顫動,點向他左乳下穴道。黃眉僧手掌變抓為斬,斬向鐵杖,那鐵杖又已變招。頃刻之間,兩人拆了八招。黃眉僧心想自己臂短,對方杖長,如此拆招,那是處於只守不攻、有敗無勝的局面,眼見鐵杖戳來,一指倏出,對準仗頭點了過去。青袍客也不退讓,鐵杖杖頭和他手指相碰,兩人各運內力拚鬥。鐵杖和手指登時僵持不動。

  青袍客道:「大師這一子遲遲不下,棋局上是認輸了麼?」黃眉僧哈哈一笑,道:「閣下是前輩高人,何以出手向我弟子偷襲?未免太失身份了罷。」右手小鐵槌在青石上刻個小圈。青袍客更不思索,隨手又下一子。這麼一來,兩人左手比拚內力,固是絲毫鬆懈不得,而棋局上步步緊逼,亦是處處針鋒相對。

  黃眉僧五年前為大理通國百姓請命,求保定帝免了鹽稅,保定帝直到此時方允,雙方心照不宣,那是務必替他救出段譽。黃眉僧心想:「我自己送了性命不打緊,若不救出段譽,如何對得起正明賢弟?」武學之士修習內功,須得絕無雜念,所謂返照空明,物我兩忘,但下棋卻是著著爭先,一局棋三百六十一路,每一路均須想到,當真是錙銖必較,務須計算精確。這兩者互為矛盾,大相鑿枘。黃眉僧禪定功夫雖深,棋力卻不如對方,潛運內力抗敵,便疏忽了棋局,要是凝神想棋,內力比拚卻又處了下風,眼見今日局勢凶險異常,當下只有決心一死以報知己,不以一己安危為念。古人言道:「哀兵必勝」,黃眉僧這時哀則哀矣,「必勝」卻不見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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