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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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保定帝用過御膳,小睡片刻,醒來時隱隱聽得宮外鼓樂聲喧,爆竹連天。內監進來服侍更衣,稟道:「陛下冊封鎮南王為皇太弟,眾百姓歡呼慶祝,甚是熱鬧。」大理國近年來兵革不興,朝政清明,庶民安居樂業,眾百姓對皇帝及鎮南王、善闡侯等當國君臣都是十分愛戴。保定帝道:「傳我旨意,明日大放花燈,大理城金吾不禁,犒賞三軍,以酒肉賞賜耆老孤兒。」這道旨意傳將下去,大理全城百姓更是歡忭如沸。 到得傍晚,保定帝換了便裝,獨自出宮。他將大帽壓住眉簷,遮住面目。一路上只見眾百姓拍手謳歌,青年男女,載歌載舞。當時中原人士視大理國為蠻夷之地,禮儀與中土大不相同,大街上青年男女攜手同行,調情嬉笑,旁若無人,誰也不以為怪。保定帝心下暗祝:「但願我大理眾百姓世世代代,皆能如此歡樂。」 他出城後快步前行,行得二十餘里後上山,越走越荒僻,轉過四個山坳,來到一座小小的古廟前,廟門上寫著「拈花寺」三字。佛教是大理國教。大理京城內外,大寺數十,小廟以百計,這座「拈花寺」地處偏僻,無甚香火,即是世居大理之人,多半也不知曉。 保定帝站在寺前,默祝片刻,然後上前,在寺門上輕叩三下。過得半晌,寺門推開,走出一名小沙彌來,合什問道:「尊客光降,有何貴幹?」保定帝道:「相煩通報黃眉大師,便道故人段正明求見。」小沙彌道:「請進。」轉身肅客。保定帝舉步入寺,只聽得叮叮兩聲清磬,悠悠從後院傳出,霎時之間,只感遍體清涼,意靜神閒。 他踏著寺院中落葉,走向後院。小沙彌道:「尊客請在此稍候,我去稟報師父。」保定帝道:「是。」負手站在庭中,眼見庭中一株公孫樹上一片黃葉緩緩飛落。他一生極少有如此站在門外等候別人的時刻,但一到這拈花寺中,俗念盡消,渾然忘了自己天南為帝。 忽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笑道:「段賢弟,你心中有何難題?」保定帝回過頭來,只見一個滿臉皺紋、身形高大的老僧從小舍中推門出來。這老僧兩道焦黃長眉,眉尾下垂,正是黃眉和尚。 保定帝雙手拱了拱,道:「打擾大師清修了。」黃眉和尚微笑道:「請進。」保定帝跨步走進小舍,見兩個中年和尚躬身行禮。保定帝知是黃眉和尚的弟子,當下舉手還禮,在西首一個蒲團上盤膝坐下,待黃眉和尚在東首的蒲團坐定,便道:「我有個姪兒段譽,他七歲之時,我曾抱來聽師兄講經。」黃眉僧微笑道:「此子頗有悟性,好孩子,好孩子!」保定帝道:「他受了佛法點化,生性慈悲,不肯學武,以免殺生。」黃眉僧道:「不會武功,也能殺人。會了武功,也未必殺人。」 保定帝道:「是!」於是將段譽如何堅決不肯學武、私逃出門,如何結識木婉清,如何被號稱「天下第一惡人」的延慶太子囚在石室之中,源源本本的說了。黃眉僧微笑傾聽,不插一言。兩名弟子在他身後垂手侍立,更連臉上的肌肉也不牽動半點。 待保定帝說完,黃眉僧緩緩道:「這位延慶太子既是你堂兄,你自己固不便和他動手,就是派遣下屬前去強行救人,也是不妥。」保定帝道:「師兄明鑒。」黃眉僧道:「天龍寺中的高僧大德,武功固有高於賢弟的,但他們皆系出段氏,不便參與本族內爭,偏袒賢弟。因此也不能向天龍寺求助。」保定帝道:「正是。」 黃眉僧點點頭,緩緩伸出中指,向保定帝胸前點去。保定帝微微一笑,伸出食指,對準他的中指一戳,兩人都身形一幌,便即收指。黃眉僧道:「段賢弟,我的金剛指力可不能勝你的一陽指啊。」保定帝道:「師兄大智大慧,不必以指力取勝。」黃眉僧低頭不語。 保定帝站起來,說道:「五年之前,師兄命我免了大理百姓的鹽稅,一來國用不足,二來小弟意欲待吾弟正淳接位,再行此項仁政,以便庶民歸德吾弟。但明天一早,小弟就頒令廢除鹽稅。」 黃眉僧站起身來,躬身下拜,恭恭敬敬的道:「賢弟造福萬民,老僧感德不盡。」 保定帝下拜還禮,不再說話,飄然出寺。 保定帝回到宮中,即命內監宣巴司空前來,告以廢除鹽稅之事。巴天石躬身謝恩,說道:「皇上鴻恩,實是庶民之福。」保定帝道:「宮中一切用度,儘量裁減撙節。你去和華司徒、范司馬二人商議商議,瞧有甚麼地方好省的。」巴天石答應了,辭出宮去。 *** 巴天石當下去約了司徒華赫艮,一齊來到司馬范驊府中,告以廢除鹽稅。至於段譽被擄一節,巴天石已先行對華范二人說過。 范驊沉吟道:「鎮南世子落入奸人之手,皇上下旨免除鹽稅,想必是意欲邀天之憐,令鎮南世子得以無恙歸來。咱們不能分君父之憂,有何臉面立身朝堂之上?」巴天石道:「正是,二哥有何妙計,可以救得世子?」范驊道:「對手既是延慶太子,皇上萬萬不願跟他正面為敵。我倒有一條計策,只不過要偏勞大哥了。」華司徒忙道:「那有甚麼偏勞的?二弟快說。」范驊道:「皇上言道,那延慶太子的武功尚勝皇上半籌。咱們硬碰硬的去救人,自然不能。大哥,你二十年前的舊生涯,不妨再幹他一次。」華司徒紫膛色的臉上微微一紅,笑道:「二弟又來取笑了。」 這華司徒華赫艮本名阿根,出身貧賤,現今在大理國位列三公,未發跡時,幹的卻是盜墓掘墳的勾當,最擅長的本領是偷盜王公巨賈的墳墓。這些富貴人物死後,必有珍異寶物殉葬,華阿根從極遠處挖掘地道,通入墳墓,然後盜取寶物,所花的工程雖巨,卻由此而從未為人發覺。有一次他掘入一墳,在棺木中得到了一本殉葬的武功秘訣,依法修習,練成了一身卓絕的外門功夫,便捨棄了這下賤的營生,輔佐保定帝,累立奇功,終於升到司徒之職。他居官後嫌舊時的名字太俗,改名赫艮,除了范驊和巴天石這兩個生死之交,極少有人知道他的出身。 范驊道:「小弟何敢取笑大哥?我是想咱們混進萬劫谷中,挖掘一條地道,通入鎮南世子的石室,然後神不知、鬼不覺的救他出來。」 華赫艮一拍大腿,叫道:「妙極,妙極!」他於盜墓一事,實有天生嗜好,二十年來雖然再不幹此營生,偶而想起,仍是禁不住手癢,只是身居高官,富貴已極,再去盜墳掘墓,卻成何體統?這時聽范驊一提,不禁大喜。 范驊笑道:「大哥且慢歡喜,這中間著實有些難處。四大惡人都在萬劫谷中,鍾萬仇夫婦和修羅刀也均是極厲害的人物,要避過他們耳目委實不易。再說,那延慶太子坐鎮石屋之前,地道在他身底通過,如何方能令他不會察覺?」 華赫艮沉吟半晌,說道:「地道當從石屋之後通過去,避開延慶太子的所在。」巴天石道:「鎮南世子時時刻刻都有危險,咱們挖掘地道,只怕工程不小,可來得及麼?」華赫艮道:「咱哥兒三人一起幹,委曲你們兩位,跟我學一學做盜墓的小賊。」巴天石笑道:「既然位居大理國三公,這盜墓掘墳的勾當,自是義不容辭。」三人一齊拊掌大笑。 華赫艮道:「事不宜遲,說幹便幹。」當下巴天石繪出萬劫谷中的圖形,華赫艮擬訂地道的入口路線,至於如何避人耳目,如何運出地道中所挖的泥土等等,原是他的無雙絕技。 *** 這一日一晚之間,段譽每覺炎熱煩躁,便展開「凌波微步」身法,在斗室中快步行走,只須走得一兩個圈子,心頭便感清涼。木婉清卻身發高熱,神智迷糊,大半時刻都是昏昏沉沉的倚壁而睡。 次日午間,段譽又在室中疾行,忽聽得石屋外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:「縱橫十九道,迷煞多少人。居士可有清興,與老僧手談一局麼?」段譽心下奇怪,當即放緩腳步,又走出十幾步,這才停住,湊眼到送飯進來的洞孔向外張望。 只見一個滿臉皺紋、眉毛焦黃的老僧,左手拿著一個飯碗大小的鐵木魚,右手舉起一根黑黝黝的木魚槌,在鐵木魚上錚錚錚的敲擊數下,聽所發聲音,這根木魚槌也是鋼鐵所製。他口宣佛號:「阿彌陀佛,阿彌陀佛!」俯身將木魚槌往石屋前的一塊大青石上劃去,嗤嗤聲響,石屑紛飛,登時刻了一條直線。段譽暗暗奇怪,這老僧的面貌依稀似乎見過,他手上的勁道好大,這麼隨手劃去,石上便現深痕,就同石匠以鐵鑿、鐵鎚慢慢敲擊出來一般,而這條線筆直到底,石匠要鑿這樣一條直線,更非先用墨斗彈線不可。 石屋前一個鬱悶的聲音說道:「金剛指力,好功夫!」正是那青袍客「惡貫滿盈」。他右手鐵杖伸出,在青石上劃了一條橫線,和黃眉僧所刻直線相交,一般的也是深入石面,毫無歪斜。黃眉僧笑道:「施主肯予賜教,好極,好極!」又用鐵槌在青石上刻了一道直線。青袍客跟著刻了一道橫線。如此你刻一道,我刻一道,兩人凝聚功力,槌杖越劃越慢,不願自己所刻直線有何深淺不同,歪斜不齊,就此輸給了對方。 約莫一頓飯時分,一張縱橫十九道的棋盤已然整整齊齊的刻就。黃眉僧尋思:「正明賢弟所說不錯,這延慶太子的內力果然了得。」延慶太子不比黃眉僧乃有備而來,心下更是駭異:「從那裏鑽了這樣個厲害的老和尚出來?顯是段正明邀來的幫手。這和尚跟我纏上了,段正明便乘虛而入去救段譽,我可無法分身抵擋。」 黃眉僧道:「段施主功力高深,佩服佩服,棋力想來也必勝老僧十倍,老僧要請施主饒上四子。」青袍客一怔,心想:「你指力如此了得,自是大有身份的高人。你來向我挑戰,怎能一開口就要我相讓?」便道:「大師何必過謙?要決勝敗,自然是平下。」黃眉僧道:「四子是一定要饒的。」青袍客淡然道:「大師既自承棋藝不及,也就不必比了。」黃眉僧道:「那麼就饒三子罷?」青袍客道:「便讓一先,也是相讓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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