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
五二


  木婉清迷迷惘惘的從鎮南王府中出來,段王妃刀白鳳和鍾萬仇向她招呼,她聽而不聞,逕自掩面疾奔。只覺莽莽大地,再無一處安身之所。在荒山野嶺中亂闖亂奔,直到黎明,只累得兩腿酸軟,這才停步,靠在一株大樹之上,頓足叫道:「我寧可死了!不要活了!」

  雖有滿腹怨憤,卻不知去恨誰惱誰才好。「段郎並非對我負心薄倖,只因陰差陽錯,偏偏是我同父的哥哥。師父原來便是我的親娘。這十多年來,母親含辛茹苦的將我撫養成人,恩重如山,如何能夠怪她……鎮南王卻是我的爹爹,雖然他對我媽不起,但說不定其中有許多不得已的苦衷。他對我和顏悅色,極為慈愛,說道我若有甚麼心願,必當盡力使我如願以償。偏偏這個心願他全然無能為力。媽不能跟爹爹成為夫妻,定是刀白鳳從中作梗,因此媽叫我殺她……但將心比心,我若嫁了段郎,也決不肯讓他再有第二個女人,何況刀白鳳出家作了道姑,想來爹爹也很對她不起,令她甚是傷心。我在玉虛觀外射她兩箭,她並不生氣,在王府中又射她兩箭,傷了她的獨生愛兒,她仍沒跟我為難,看來……看來她也不是兇狠惡毒的女子……」

  左思右想,只是傷心,說道:「我要忘了段譽,從此不再想他。」但口中說說容易,便要有片刻不想,也無法做到,每當段譽俊美的臉龐、修長的身軀在腦海中湧現,胸口就如被人打了一拳相似。過了一會,自解自慰:「我以後當他是哥哥,也就是了。我本來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,現下爹也有了,媽也有了,還多了一個好哥哥,正該快活才是。傻丫頭,你又傷甚麼心了?」

  然而情網既陷,柔絲愈纏愈緊,她在無量山高峰上苦候七日七夜,於那望穿秋水之際,已然情根深種,再也無法自拔了。

  只聽轟隆、轟隆,奔騰澎湃的水聲不斷傳來,木婉清萬念俱絕,忽萌死志,順步循聲走去,翻過一個山頭,但見瀾滄江浩浩蕩蕩的從山腳下湧過,她嘆了一口長氣,尋思:「我只須湧身一跳,就再沒甚麼煩惱了。」沿著山坡走到江邊,朝陽初升,照得碧玉般的江面上猶如鑲了一層黃金一般,要是跳了下去,這般壯麗無比的景色,還有別的許許多多好看東西,就都再也看不見了。

  悄立江邊,思湧如潮,突然眼角瞥處,見數十丈外一塊巖石上坐得有人。只是這人始終一動不動,身上又穿著青袍,與青巖同色,是以她雖在江邊良久,一直沒有發覺。木婉清看了他幾眼,心道:「多半是個死屍。」

  她舉手便即殺人,自也不怕甚麼死人,好奇心起,快步走過去察看。見這青袍人是個老者,長鬚垂胸,根根漆黑,一雙眼睜大大的,望著江心,一霎也不霎。

  木婉清道:「原來不是死屍!」但仔細再瞧幾眼,見他全身文風不動,連眼珠竟也絕不稍轉,顯然又非活人,便道:「原來是個死屍!」

  仔細又看了一會,見這死屍雙眼湛湛有神,臉上又有血色,木婉清伸出手去,到他鼻子底下一探,只覺氣息若有若無,再摸他臉頰,卻是忽冷忽熱,索性到他胸口去摸時,只覺他一顆心似停似跳。她不禁大奇,說道:「這人真怪,說他是死人,卻像是活人。說他是活人罷,卻又像是死人。」

  忽然有個聲音說道:「我是活人!」

  木婉清大吃一驚,急忙回頭來,卻不見背後有人。江邊盡是鵝卵大的亂石,放眼望去,沒處可以隱藏,而她明明一直瞧著那個怪人,聲音入耳之時,並未見到他動唇說話。她大聲叫道:「是誰戲弄姑娘?你活得不耐煩了麼?」退後兩步,背向大江,眼望三方。

  只聽得一個聲音說道:「我確是活得不耐煩了。」木婉清這一驚非同小可,眼前就只這個怪人,然而清清楚楚的見到他嘴唇緊閉,決不是他在說話。她大聲喝問:「誰在說話?」那聲音道:「你自己在說話啊!」木婉清道:「跟我說話的人是誰?」那聲音道:「沒有人跟你說話。」木婉清急速轉身三次,除了自己的影子之外,甚麼也看不到。

  這時已料定是這青袍客作怪,走近身去,大著膽子,伸手按住他嘴唇,問道:「是你跟我說話麼?」那聲音道:「不是!」木婉清手掌中絲毫不覺顫動,又問:「明明有人跟我說話,為甚麼說沒有人?」那聲音道:「我不是人,我也不是我,這世界上沒有我了。」

  木婉清陡然間只覺毛骨悚然,心想:「難道真的有鬼?」問道:「你……你是鬼麼?」那聲音道:「你自己說不想活了,你要去變鬼,又為甚麼這樣怕鬼?」木婉清強道:「誰說我怕鬼?我是天不怕,地不怕!」那聲音道:「你就怕一件事。」木婉清道:「哼,我甚麼也不怕。」

  那聲音道:「你怕的,你怕的。你就怕好好一個丈夫,忽然變成了親哥哥!」

  這句話便如當頭一記悶棍,木婉清雙腿酸軟,坐倒在地,呆了半晌,喃喃的道:「你是鬼,你是鬼!」那聲音道:「我有個法子,能叫段譽變成不是你的親哥哥,又成為你的好丈夫。」木婉清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騙我。這是老天爺注定了的事,變……變不來的。」那聲音道:「老天爺該死,是混蛋,咱們不用理他。我有法子,能叫你哥哥變成你的丈夫,你要不要?」

  木婉清本已心灰意懶,萬念俱絕,這句話當真是天降綸音,雖是將信將疑,仍急忙說道:「我要的,我要的!」那聲音便不再響。

  過了一會,木婉清道:「你是誰啊?讓我見見你的相貌,成不成?」那聲音道:「你已瞧了我很久啦,還看不夠麼?」自始至終,語音總是平平板板,並無高低起伏。木婉清道:「你……你就是……這個你麼!」那聲音道:「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我。唉!」直到最後這聲長嘆,才流露了他心中充滿著悶鬱之情。

  木婉清更無懷疑,知道聲音便是眼前青袍老者所發出,問道:「你口唇不動,怎麼會說話?」那聲音道:「我是活死人,嘴唇動不來的,聲音從肚子裏發出來。」

  木婉清年紀尚小,童心未脫,片刻之前還是滿腹哀愁,這時聽他說居然可以口唇不動而說話,不由得大感有趣,說道:「用肚子也會說話,那可當真奇了。」青袍客道:「你伸手摸摸我的肚皮,就知道了。」木婉清伸手按在他的肚上。那青袍客道:「我肚子在震動,你覺到了麼?」木婉清掌心之中,果然覺到他肚子隨著聲音而波動起伏,笑道:「哈哈,真是古怪。」她不知這青袍客所練的乃是一門腹語術,世上玩傀儡戲的會者甚多,只是要說得如他這般清楚明白,那就著實不易,非有深湛內功者莫辦。

  木婉清繞著他身子轉了幾個圈子,細細察看,問道:「你嘴唇不會動,怎麼吃飯?」青袍客伸出雙手,一手拉上唇,一手拉下唇將自己的嘴巴拉開,隨即以左手兩根手指撐住,右手投了一塊東西進口,骨嘟一聲,吞了下去,說道:「便是這樣。」木婉清嘆道:「唉!真可憐,那不是甚麼滋味都辨不出來麼?」這時發覺他面部肌肉全部僵硬,眼皮無法閉上,臉上自更無喜怒哀樂之情,初見面時只道他是個死屍,便是因此。

  她恐懼之情雖消,但隨即想到,此人自身有極大困難,無法解除,又如何能逆天行事,將自己的親哥哥變作丈夫?看來先前的一番說話只不過是胡說八道罷了,沉吟半晌,嘆了口氣,轉過身來,緩緩邁步走開。只聽那聲音道:「我要叫段譽做你丈夫,你不能離開我。」木婉清淡淡一笑,向西走了幾步,忽然停步,轉身問道:「你我素不相識,你怎知道我的心事?你……你識得段郎麼?」

  青袍客道:「你的心事,我自然知道。」雙手衣袖中分別伸出一根細細的黑鐵杖,說道:「走罷!」左手鐵杖在巖石上一點,已然縱身而起,輕飄飄的落在丈許之外。木婉清見他雙足凌空,雖只一根鐵杖支地,身子卻是平穩之極,奇道:「你的兩隻腳……」青袍客道:「我雙足殘廢已久。好了,從今以後,我的事你不許再問一句。」

  木婉清道:「我要是再問呢?」四個字剛出口,突然間雙腿一軟,摔倒在地,原來青袍客快若飄風般欺了過來,右手鐵杖在她膝彎連點兩下,跟著一杖擊下,只打得她雙腿痛入骨髓,「啊」的一聲,大叫出來。青袍客又是鐵杖連點,解開了她穴道,手法之快,真是匪夷所思。木婉清一躍而起,怒道:「你這人如此無禮!」扣住袖中短箭,便欲發射。

  那青袍客道:「你射我一箭,我打你一記屁股。你射我十箭,我便打你十記。不信就試試。」木婉清心想:「我一箭若是射得中,當場便要了他性命,怎麼還能打我?這人神通廣大,武功比南海鱷神還高,多半射他不中。看來這人說得出做得到,當真打我屁股,那可糟糕。」只聽他說道:「你不敢射我,那就乖乖的聽我吩咐,不得有違。」木婉清道:「我才不乖乖的聽你吩咐呢!」口中這麼說,右手卻放開了發射短箭的機括。

  青袍客兩根細鐵杖代替雙足,向前行去。木婉清跟在他身後,只見他每根鐵杖都有七八尺長,跨出一步,比平常人步子長了一倍有餘。木婉清提氣疾追,勉強方能跟上。青袍客上山過嶺,如行平地,卻不走山間已有的道路,不論是何亂石荊棘,鐵杖一點便邁步而前,這一來可苦了木婉清,衣衫下襬被荊刺撕成一片一片,卻也毫不抱怨示弱。

  翻過幾個山頭,遠遠望見一座黑壓壓的大樹林。木婉清心道:「到了萬劫谷來啦!」問道:「咱們到萬劫谷去幹麼?」青袍客轉過身來,突然鐵杖飛出,颼的一下,在她右腿上叩了一記,說道:「你再囉唆不囉唆?」依著木婉清向來的性兒,雖然明知不敵,也決不肯受人如此欺侮,但此刻心底隱隱覺得,這青袍客本領如此高強,或許真能助自己達成心願,當下只道:「姑娘可不是怕你,暫且讓你一讓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