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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七


  段譽道:「沒有啊,沒見到兩個跟姊姊一樣打扮的女子。」心道:「穿了綠色斗篷冒充你們的,是一個男子和一個女子。我沒照鏡子,瞧不見自己;木姑娘是『一個女子』,不是『兩個女子』。」

  那女子點點頭,轉頭問司空玄道:「你在靈鷲宮屬下,時候不少了罷?」司空玄戰戰兢兢的道:「有……有八年啦。」那女子道:「連我們姊妹也認不出,這麼胡塗,還能給童姥她老人家辦甚麼事?今年生死符的解藥,不用指望了罷。」司空玄臉如土色,跪倒在地,不住磕頭,求道:「聖使開恩,聖使開恩。」

  段譽心想:「這山羊鬍子倒還沒死,難道木姑娘給他的假解藥管用,還是靈鷲宮給了他甚麼靈丹妙藥?那『生死符的解藥』,卻又是甚麼東西?」

  那女子對司空玄不加理睬,對辛雙清道:「帶了段相公下去。四大惡人若來囉唣,叫他們上縹緲峰靈鷲宮來找我。擒拿那兩個冒牌小賤人的事,著落在你們無量洞頭上。哼哼,好大的膽子!還有,干光豪、葛光珮兩個叛徒,務須抓回來殺了。見到我那四位姊妹,說我叫她們逕行回靈鷲宮,我不等她們了。」她說一句,辛雙清答應一句,眼光竟不敢和她相接。那女子說罷,再也不向眾人多瞧一眼,逕自下峰,她屬下八名女子跟隨在後。

  司空玄一直跪在地下,見九女下峰,忙躍起身來奔到崖邊,叫道:「符聖使,請你上覆童姥,司空玄對不起她老人家。」奔向高崖的另一邊,湧身向瀾滄江中跳了下去。

  眾人齊聲驚呼。神農幫幫眾紛紛奔到崖邊,但見濁浪滾滾,洶湧而過,幫主早已不知去向,有的便搥胸哭出聲來。

  無量劍眾人見司空玄落得如此下場,面面相覷,盡皆神色黯然。

  段譽心道:「這位司空玄幫主之死,跟我的干係可著實不小。」心下甚是歉咎。

  辛雙清指著無量劍東宗的兩名男弟子道:「你們照料著段相公下去。」那兩人一個叫郁光標,一個叫吳光勝,一齊躬身答應。

  段譽在郁吳二人攜扶拖拉之下,好不辛苦的來到山腳,吁了一口長氣,向左子穆和辛雙清拱手道:「多承相救下山,這就別過。」眼望南海鱷神先前所指的那座高峰,心想:「要上這座山峰,可比適才下峰加倍艱難,看來無量劍的人也不會這麼好心,又將我拉上峰去。為了相救木姑娘,那也只有拚命了。」

  不料辛雙清道:「你不忙走,跟我一起去無量洞。」段譽忙道:「不,不。在下有要事在身,不能奉陪。恕罪,恕罪。」辛雙清哼了一聲,做個手勢。郁吳兩人各伸一臂,挽住了段譽雙臂,逕自前行。段譽叫道:「喂,喂,辛掌門,左掌門,我段譽可沒得罪你們啊。剛才那位聖使姊姊吩咐你們帶我下山,現今山已下了,我也已謝過了你們,又待怎地?」

  辛雙清和左子穆均不理會。段譽在郁吳兩人左右挾持之下,抗拒不得,只有跟著他們來到無量洞。

  ***

  郁吳兩人帶著他經過五進屋子,又穿過一座大花園,來到三間小屋之前。吳光勝打開房門,郁光標在他背上重重一推,推進門內,隨即關上木門,只聽得喀喇一聲響,外面已上了鎖。

  段譽大叫:「你們無量劍講理不講?這可不是把我當作了犯人嗎?無量劍又不是官府,怎能胡亂關人?」可是外面聲息闃然,任他大叫大嚷,沒一人理會。

  段譽嘆了口長氣,心想:「既來之,則安之。那也只有聽天由命了。」適才下峰行路,實已疲累萬分,眼見房中有床有桌,躺在床上放頭便睡。

  睡不多久,便有人送飯來,飯菜倒也不惡。段譽向送飯的僕役道:「你去稟告左辛兩位掌門,說我有話……」一句話沒說完,郁光標在門外粗聲喝道:「姓段的,你給我安安靜靜的,坐著也罷,躺著也罷,再要吵吵嚷嚷,莫怪我們不客氣。你再開口說一句話,我就打你一個耳括子。兩句話,兩個耳光,三句三個。你會不會計數?」

  段譽當即住口,心想:「這些粗人說得出,做得到。給木姑娘打幾個耳光,痛在臉上,甜在心裏。給你老兄打上幾掌,滋味可大不相同。」吃了三大碗飯,倒在床上又睡,心想:「木姑娘這會兒不知怎麼樣了?最好是她放毒箭射死了那南海鱷神,脫身逃走,再來救我出去。唉,我怎地盼望她殺人?」胡思亂想一會,便睡著了。

  這一覺睡到次日清晨才醒。只見房中陳設簡陋,窗上鐵條縱列,看來竟然便是無量劍關人的所在,只是空間寬敞,倒無局促之感,心想第一件事,須得遵照神仙姊姊囑咐,練她的「北冥神功」,於是從懷中摸出卷軸,放在桌上,一想到畫中的裸像,一顆心便怦怦亂跳,面紅耳赤,急忙正襟危坐,心中默告:「神仙姊姊,我是遵你吩咐,修習神功,可不是想偷看你的貴體,褻瀆莫怪。」

  緩緩展開,將第一圖後的小字看了幾遍。這等文字上的功夫,在他自是猶如家常便飯一般,看一遍即已明白,第二遍已然記住,讀到第三遍後便有所會心。他不敢多看圖中女像,記住了像上的經脈和穴位,便照著卷軸中所記的法門練了起來。

  文中言道:本門內功,適與各家各派之內功逆其道而行,是以凡曾修習內功之人,務須盡忘已學,專心修習新功,若有絲毫混雜岔亂,則兩功互衝,立時顛狂嘔血,諸脈俱廢,最是凶險不過。文中反覆致意,說的都是這個重大關節。段譽從未練過內功,於這最艱難的一關竟可全然不加措意,倒也方便。

  只小半個時辰,便已依照圖中所示,將「手太陰肺經」的經脈穴道存想無誤,只是身上內息全無,自也無法運息通行經脈。跟著便練「任脈」,此脈起於肛門與下陰之間的「會陰穴」,自曲骨、中極、關元、石門諸穴直通而上,經腹、胸、喉,而至口中下齒縫間的「齗基穴」。任脈穴位甚多,經脈走勢卻是筆直一條,十分簡易,段譽頃刻間便記住了諸穴的位置名稱,伸手在自己身上一個穴道、一個穴道的摸過去。此脈仍是逆練,由齗基、承漿、廉泉、天突一路向下至會陰而止。

  圖中言道:「手太陰肺經暨任脈,乃北冥神功根基,其中拇指之少商穴、及兩乳間之膻中穴,尤為要中之要,前者取,後者貯。人有四海:胃者水穀之海,衝脈者十二經之海,膻中者氣之海,腦者髓之海是也。食水穀而貯於胃,嬰兒生而即能,不待練也。以少商取人內力而貯之於我氣海,惟逍遙派正宗北冥神功能之。人食水穀,不過一日,盡洩諸外。我取人內力,則取一分,貯一分,不洩無盡,愈積愈厚,猶北冥天池之巨浸,可浮千里之鯤。」

  段譽掩卷凝思:「這門功夫純係損人利己,將別人辛辛苦苦練成的內力,取來積貯於自身,豈不是如同食人之血肉?又如盤剝重利,搜刮旁人錢財而據為己有?我已答應了神仙姊姊,不練是不成的了,但我此生決不取人內力。」

  轉念又想:「伯父常說,人生於世,不衣不食,無以為生,而一粥一飯,半絲半縷,盡皆取之於人。取人之物,殆無可免,端在如何報答。取之者寡而報之者厚,那就是了。取於為富不仁之徒,用於貧困無依之輩,非但無愧於心,且是仁人義士的慈悲善舉,儒家佛家,其理一般。取民脂民膏以供奉一己之窮奢極欲,是為殘民以逞;以之兼善天下,普施於眾,則為萬家生佛。是以不在取與不取,而在用之為善為惡。」想明白了此節,倒也不覺修習這門功夫是如何不該了。

  心下坦然之餘,又想:「總而言之,我這一生要多做好事,不做壞事。巨象可負千斤,螻蟻僅曳一芥,力大則所做好事亦大,做起壞事來也厲害。以南海鱷神的本領,若是專做好事,豈非造福不淺?」想到這裏,覺得就算拜了南海鱷神為師,只要專扭壞人的脖子,似乎「這話倒也有理」。

  卷軸中此外諸種經脈修習之法甚多,皆是取人內力的法門,段譽雖然自語寬解,總覺習之有違本性,單是貪多務得,便非好事,當下暫不理會。

  捲到卷軸末端,又見到了「凌波微步」那四字,登時便想起「洛神賦」中那些句子來:「凌波微步,羅襪生塵……轉盼流精,光潤玉顏。含辭未吐,氣若幽蘭。華容婀娜,令我忘餐。」曹子建那些千古名句,在腦海中緩緩流過:「穠纖得衷,修短合度,肩若削成,腰如約素,延頸秀項,皓質呈露,芳澤無加,鉛華弗御。雲髻峨峨,修眉連娟。丹唇外朗,皓齒內鮮。明眸善睞,輔靨承權。瓌姿艷逸,儀靜體閒。柔情綽態,媚於語言……」想到神仙姊姊的姿容體態,「皎若太陽升朝霞,灼若芙蓉出綠波」,但覺依她的吩咐行事,實是人生至樂,當真百死不辭,萬劫無悔,心想:「我先來練這『凌波微步』,此乃逃命之妙法,非害人之本領也,練之有百利而無一害。」

  卷軸上既繪明步法,又詳註易經六十四卦的方位,他熟習易經,學起來自不為難。但有時卷軸上步法甚怪,走了上一步後,無法接到下一步,直至想到須得憑空轉一個身,這才極巧妙自然的接上了;有時則須躍前縱後、左竄右閃,方合於卷上的步法。他書獃子的勁道一發,遇到難題便苦苦鑽研,一得悟解,樂趣之大,實是難以言宣,不禁覺得:「武學之中,原來也有這般無窮樂趣,實不下於讀書誦經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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