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
三〇


  木婉清驚道:「你……你怎麼啦?」段譽呻吟道:「這……這斷腸散……斷腸散……」木婉清道:「啊喲,你沒服解藥嗎?」段譽道:「我服過了。」木婉清道:「只怕份量不夠。」從他懷中取出瓷瓶,倒些解藥給他服下,但見他仍是痛得死去活來,拉著他坐在自己身旁,安慰道:「現下好些了麼?」段譽只痛得眼前一片昏黑,呻吟道:「越來越痛……越痛了。這解藥只怕是假……假的。」

  木婉清怒道:「這司空玄使假藥害人,待會咱們去把神農幫殺個乾乾淨淨。」段譽道:「咱們……咱們給他的也是……也是假藥。司空玄以直報怨,倒也……倒也怪他不得。」

  木婉清怒道:「甚麼怪他不得?咱們給他假藥不打緊,他怎麼能給咱們假藥?」用袖子給他抹了抹汗,見他臉色慘白,不由得一陣心酸,垂下淚來,嗚咽道:「你……你不能就此死了!」將右頰湊過去貼住他左頰,顫聲道:「郎……郎君,你可別死!」

  段譽的上身給她摟著,他一生之中,從未如此親近過一個青年女子,臉上貼的是嫩頰柔膩,耳中聽到的是「郎君、郎君」的嬌呼,鼻中聞到的是她身上的幽香細細,如何不令他神魂飄蕩?便在此時,腹中的疼痛恰好也漸漸止歇了。原來司空玄所給的並非假藥,只是這斷腸散實是霸道之極的毒藥,此時發作之期漸近,雖然服了解藥後毒性漸漸消除,腹中卻難免一陣陣時歇時作的劇痛。這情形司空玄自然知曉,只是當時不敢明言,生怕惹惱了靈鷲宮的聖使。

  木婉清聽他不再呻吟,問道:「現下痛得好些了麼?」段譽道:「好一些了。不過……不過……」木婉清道:「不過怎樣?」段譽道:「如果你離開了我,只怕又要痛起來。」木婉清臉上一紅,推開他的身子,嗔道:「原來你是假裝的。」

  段譽登時羞得滿臉通紅,無地自容,但腹中又是一陣劇痛,忍不住又呻吟起來。

  木婉清握住了他手,說道:「郎君,如果你死了,我也不想活了。咱們倆同到陰曹地府,再結夫妻。」段譽不願她為自己殉情,說道:「不,不!你得先替我報仇,然後每年來掃祭我的墳墓。我要你在我墓上掃祭三十年、四十年,我這才死得瞑目。」木婉清道:「你這人真怪,人死之後,還知道甚麼?我來掃墓,於你有甚麼好處?」

  段譽道:「那你陪著我一起死了,我更加沒有好處。喏,我跟你說,你這麼美貌,如果年年來給我掃一次墓,我地下有知,瞧著你也開心。但如你陪著我一起死了,大家都變成了骷髏白骨,就沒這麼好看了。」

  木婉清聽他稱讚自己,心下歡喜,但隨即想到,今日剛將自己終身託付於他,他轉眼卻便要死去,不由得珠淚滾滾而下。

  段譽伸手摟住了她纖腰,只覺觸手溫軟,柔若無骨,心中又是一動,便低頭往她唇上吻去。他生平第一次親吻女子,不敢久吻,便即仰頭向後,癡癡的瞧著她美麗的臉龐,嘆道:「只可惜我命不久長,這樣美麗的容貌,沒多少時刻能見到了。」

  木婉清給他一吻之後,一顆心怦怦亂跳,紅暈生頰,嬌羞無限,本來全無血色的臉上更增三分艷麗,說道:「你是世間第一個瞧見我面貌的男子,你死之後,我便劃破臉面,再也不讓第二個男子瞧見我的本來面目。」

  段譽本想出言阻止,但不知如何,心中竟然感到一陣妒意,實不願別的男子再看到她這等容光艷色,勸阻之言到了口邊,竟然說不出來,卻問道:「你當年為甚麼要立這樣一個毒誓?這誓雖然古怪,倒也……倒也挺好!」

  木婉清道:「你既是我夫郎,說了給你聽那也無妨。我是個無父無母之人,一生出來便給人丟在荒山野地,幸蒙我師父救了去。她辛辛苦苦的將我養大,教我武藝。我師父說天下男子個個負心,假使見了我的容貌,定會千方百計的引誘我失足,因此從我十四歲上,便給我用面幕遮臉。我活了十八年,一直跟師父住在深山裏,本來……」

  段譽插口道:「嗯,你十八歲,小我一歲。」

  木婉清點點頭,續道:「今年春天,我們山裏來了一個人,是師父的師妹『俏藥叉』甘寶寶派他送信來的……」段譽又插口道:「『俏藥叉』甘寶寶?那不是鍾靈的媽媽?」木婉清道:「是啊,她是我師叔。」突然臉一沉,道:「我不許你老是記著鍾靈這小鬼。你是我丈夫,就只能想著我一個。」段譽伸伸舌頭,做個鬼臉。

  木婉清怒道:「你不聽嗎?我是你的妻子,也就只想著你一個,別的男子,我都當他們是豬、是狗、是畜生。」段譽微笑道:「我可不能。」木婉清伸手欲打,厲聲問道:「為甚麼?」段譽笑道:「我的媽媽,還有你的師父,那都不是『別的女子』嗎?我怎能當她們都是畜生?」木婉清愕然,終於點了點頭,說道:「但你不能老是想著鍾靈那小鬼。」段譽道:「我沒有老是想著她。你提到鍾夫人,我才想到鍾靈。你師父的信裏說甚麼啊?」

  木婉清道:「我不知道。師父看了那信,十分生氣,將那信撕得粉碎,對送信的人說:『我都知道了,你回去罷。』那人去後,師父哭了好幾天,飯也不吃,我勸她別煩惱,她只不理,也不肯說甚麼原因,只說有兩個女人對她不起。我說:『師父,你不用生氣。這兩個壞女人這樣害苦你,咱們就去殺了。』師父說:『對!』於是我師徒倆就下山來,要去殺這兩個壞女人。師父說,這些年來她一直不知,原來是這兩個壞女人害得她這般傷心,幸虧甘寶寶跟她說了,又告知她這兩個女人的所在。」

  段譽心道:「鍾夫人好似天真爛漫、嬌嬌滴滴的,卻原來這般工於心計。這可是借刀殺人啊。她自己恨這兩個女子,卻要你師父去殺了她們。」

  木婉清續道:「我們下山之時,師父命我立下毒誓,倘若有人見到了我的臉,我若不殺他,便須嫁他。那人要是不肯娶我為妻,或者娶我後又將我遺棄,那麼我務須親手殺了這負心薄倖之人。我如不遵此言,師父一經得知,便立即自刎。我師父說得出,做得到,可不是隨口嚇我。」

  段譽暗暗心驚,尋思:「天下任何毒誓,總說若不如此,自己便如何身遭惡報。她師父卻以自刎作為要脅,這誓確是萬萬違背不得。」

  木婉清又道:「我師父便似是我父母一般,待我恩重如山,我如何能不聽她的吩咐?何況她這番囑咐,全是為了我好。當時我毫不思索,便跪下立誓。我師徒下得山來,便先到蘇州去殺那姓王的壞女人。可是她住的地方十分古怪,岔來岔去的都是河濱港灣,我跟師父殺了那姓王壞女人的好些手下,卻始終見不到她本人。後來我師父說,咱二人分頭去找,一個月後倘若會合不到,便分頭到大理來,因為另一個壞女人住在大理。那知這姓王壞女人手下有不少武功了得的男女奴才,瑞婆婆和平婆婆這兩個老傢伙,便是這群奴才的首腦。我寡不敵眾,邊打邊逃的便來到大理,找到了甘師叔。她叫我在她萬劫谷外的莊子裏住,說等我師父到來,再一起去殺大理那個壞女人。不料我師父沒來,瑞婆婆這群奴才卻先到了。以後的事,你就都知道了。」

  她說得有些倦了,閉目養神片刻,又道:「我初時只道你便如師父所說,也像天下所有的男子一般,都是無情無義之輩。那知你借了我黑玫瑰去後,居然趕著回來向我報訊,這就不容易了。這群奴才圍攻我,你不會武功,好心護著我。我……我又不是沒良心之人,心中自然感激。」段譽心道:「你將我拖在馬後,浸入溪水,動不動就打我耳光,原來是心中感激。對啦!倘若不是心中感激,早就一箭射死我了。」

  木婉清又道:「你給我治傷,見到了我背心,我又見到了你的光屁股。我早在想,不嫁你只怕不行了。後來這南海鱷神苦苦相逼,我只好讓你看我的容貌。」說到這裏,轉頭向段譽凝視,妙目中露出脈脈柔情。

  段譽心中一動:「難道,難道她真的對我生情了麼?」說道:「你見到我光……光甚麼的,不用放在心上。剛才為事勢所迫,你出於無奈,那也不用非遵守這毒誓不可。」

  木婉清大怒,厲聲道:「我發過的誓,怎能更改?你的光屁股挺好看麼?醜也醜死了。你如不願娶我,乘早明言,我便一箭將你射死,以免我違背誓言。」

  段譽欲待辯解,突然間腹中劇痛又生,他雙手按住了肚子,大聲呻吟。木婉清道:「快說,你肯不肯娶我為妻?」段譽道:「我……我肚子……肚子好痛啊!」木婉清道:「你到底願不願做我丈夫?」段譽心想反正這麼痛將下去,總是活不久長了,何必在身死之前又傷她的心,令她終身遺恨?便點頭道:「我……我願娶你為妻。」

  木婉清手指本已扣住袖中發射毒箭的機括,聽他這麼說,登時歡喜無限,一張俏臉如春花初綻,手離機括,笑吟吟的摟住了他,說道:「好郎君,我跟你揉揉肚子。」段譽道:「不,不!咱倆還沒成婚!男女……男女授受不親……這個……這個使不得。」木婉清道:「呸,怎地剛才又親我了?」段譽道:「我見你生得太美,實在忍不住,可對不住了。」木婉清笑道:「也不用說對不住,你親我,我也很歡喜呢。」段譽心道:「她天真無邪,才是真的,鍾夫人可是假的。鍾靈年紀小,也是真的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