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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一


  木婉清道:「是了!你餓得太久,痛起來加倍厲害些。我去割些這傢伙的肉給你吃。」說著扶住石壁站起,要去割那給南海鱷神扭斷了脖子的使劍漢子屍體上的肉。

  段譽大吃一驚,登時忘了腹中疼痛,大聲道:「人肉吃不得的,我寧死也不吃。」木婉清奇道:「為甚麼不能吃?我跟師父在山裏之時,老虎肉也吃,豹子肉也吃,依你說都吃不得麼?」段譽道:「老虎豹子自然能吃,人肉卻吃不得!」木婉清道:「人肉有毒麼?我倒不知道。」段譽道:「不是有毒。你是人,我是人,這漢子也是人。人肉不能吃的。」木婉清道:「為甚麼?我見豺狼餓了,就吃另外的豺狼。」段譽嘆道:「是啊,倘若人也吃人,那不是跟豺狼一樣了嗎?」

  木婉清自幼只跟師父在一起,從未和第三人相處,她師父性情怪僻,向來不跟她說起世事,是以她於世間的道德規矩、禮義律法,甚麼都不知道,這時聽段譽說「人不能吃人」,只是將信將疑,睜大一雙俏眼,頗感詫異。

  段譽道:「你胡亂殺人,也是不對的。子曰:『己所不欲,勿施於人。』你不想給人殺了,也就不該殺人。別人有了危難苦楚,該當出手幫助,才是做人的道理。」

  木婉清道:「那麼我逢到危難苦楚,別人也來幫我麼?為甚麼我遇見的人,除了師父和你之外,個個都是想殺我、害我、欺侮我,從來不好好待我?老虎豹子要咬我、吃我,我便將牠殺了。那些人要害我、殺我,我自然也將他們殺了。那有甚麼不同?」

  這幾句話只問得段譽啞口無言,只得道:「原來世間的事情,你一點兒也不懂。」木婉清道:「你不會武功,卻來理武林中的事,我看世間的事情,你也懂不了多少。」段譽點點頭苦笑,道:「這話倒也有理。」

  木婉清哼了一聲,說道:「甚麼『這話倒也有理』?你還沒拜師父,倒已學會了師父的話。」段譽笑道:「南海鱷神還明白有理無理,那也就沒算惡得到家……」

  忽聽得木婉清「啊」的一聲驚呼,撲入段譽懷中,叫道:「他……他又來了……」段譽轉過頭來,只見崖邊黃影一幌,南海鱷神躍了上來。

  他見到段譽,裂嘴笑道:「你還沒磕頭拜師,我放心不下,生怕給那一個不要臉的傢伙搶先收了去做徒兒。老大說,天下甚麼都是先下手為強,後下手遭殃,好東西拿到了手才是你的,給人家搶去之後,再要搶回來就不容易了。老大的話總是不錯的,我打他不過,就得聽他的話。喂,小子,快快磕頭拜師罷。」

  段譽心想此人要強好勝,愛戴高帽,但輸給老大卻是直言不諱,眼見他左眼腫起烏青,嘴角邊也裂了一大塊,定是給那個老大打的,世上居然還有武功勝於他的,倒也奇了,拜師是決計不拜的,只有跟他東拉西扯,說道:「剛才老大吹哨子叫你去,跟你打了一架?」南海鱷神道:「是啊。」段譽道:「你一定打贏了,老大給你打得落荒而逃,是不是?」

  南海鱷神搖頭道:「不是,不是!他武功還是比我強得多。多年不見,我只道這次就算仍然打他不過,搶不到『四大惡人』中的老大,至少也能跟他鬥上一二百個回合,那知道三拳兩腳,就給他打得躺在地下爬不起來。老大仍是他做,我做老二便了。不過我倒也在他胯上重重踢了一腳。他說:『岳老三,你武功很有長進了啊。』老大讚我武功很有長進,老大的話總是不錯的。」

  段譽道:「你是岳老二,不是岳老三。」南海鱷神臉有慚色,道:「多年不見,老大隨口亂叫,他忘記了。」段譽道:「老大的話總是不錯的。不會叫錯了你排行罷?」

  不料這句話正踏中了南海鱷神的痛腳,他大吼一聲,怒道:「我是老二,不是老三。你快跪在地下,苦苦求我收你為徒,我假裝不肯,你便求之再三,大磕其頭,我才假裝勉強答允,其實心中卻十分歡喜。這是我南海派的規矩,以後你收徒兒,也該這樣,不可忘了。」段譽道:「這規矩能不能改?」南海鱷神道:「當然不能。」段譽道:「倘若改了,你便又是烏龜兒子王八蛋了?」南海鱷神道:「正是。」

  段譽道:「這規矩倒是挺好,果然萬萬不能改,一改便是烏龜兒子王八蛋了。」南海鱷神道:「很好,快跪下求我罷。」

  段譽搖頭道:「我不跪在地下大磕其頭,也不苦苦求你收我為徒。」

  南海鱷神怒極,一張臉又轉成焦黃,裂開了闊嘴,露出滿口利齒,便如要撲上來咬人一般,叫道:「你不磕頭求我?」段譽道:「不磕頭,不求你。」南海鱷神踏上一步,喝道:「我扭斷你的脖子!」段譽道:「你扭好了,我無力還手!」南海鱷神左手一探,抓住他胸膛,右手已掀住他頭蓋。段譽道:「我無力還手,你殺了我,你便是甚麼?」南海鱷神道:「我便是烏龜兒子王八蛋。」段譽道:「不錯。」

  南海鱷神無法可施,心想:「我既不能殺他,他又不肯求我,這就難了。」一瞥眼,見木婉清滿臉關切的神色,靈機一動,猛地縱身過去,抓住她後領,將她身子高高提起,反身幾下跳躍,已到了崖邊,左足翹起,右足使招「金雞獨立」勢,在那千仞壁立的高崖上搖搖幌幌,便似要和木婉清一齊摔將下去。

  段譽不知他是在賣弄武功,生怕傷害了木婉清性命,驚叫:「小心,快過來!你……你快放手!」

  南海鱷神獰笑道:「小子!你很像我,我非收你做徒兒不可。我要到那邊山頭上去等幾個人……」說著向遠處一座高峰一指,續道:「沒功夫在這裏跟你乾耗。你快來求我收為徒兒,我便饒了你老婆的性命,否則的話,哼哼!契里格拉,刻!」雙手作個扭斷木婉清頭頸的手勢,突然一個轉身,向下躍落,右掌貼住山壁,帶著木婉清便溜了下去。

  段譽大叫:「喂,喂,小心!」奔到崖邊,只見他已提著木婉清溜了十餘丈。段譽頹然坐倒,腹中又大痛起來。

  ***

  木婉清被南海鱷神抓住背心,在高崖上向下溜去,只見他左掌貼住崖壁,每當下溜之勢過快,兩人的身子便會微微一頓,想是他以掌力阻住下溜。此時木婉清別說無力反抗,縱是有力,也決不敢身在半空而稍有掙扎。到得後來,她索性閉上了眼,過了一會,身子突然向上一彈,已然著地。南海鱷神絲毫沒有耽擱,著地即行。他是中等個子,木婉清在女子之中算是長挑身材,兩人倘若並肩而立,差不多齊頭,但南海鱷神抬臂將她提起,如舉嬰兒,竟似絲毫不費力氣。

  他在亂石嶙峋、水氣濛濛的谷底縱躍向前,片刻間便已穿過谷底,到了山谷彼端。大聲說道:「你是我徒兒的老婆,暫且不來難為於你。這小子若不來拜我為師,嘿嘿,那時他不是我徒兒,你也不是我徒兒的老婆了。南海鱷神見了美貌的娘兒們,向來先姦後殺,那是決不客氣的。」

  木婉清不自禁的打了一個寒戰,說道:「我丈夫不會武功,在那高崖頂上如何下來?他念我心切,勢必捨命前來拜你為師,一個失足,便跌得粉身碎骨,那時你便沒徒兒了。這般像得你十足的人才,你一生一世再也找不到了。」

  南海鱷神點頭道:「這話倒也有理。我沒想到這小子不會下山。」突然間長嘯一聲。

  過不多時,山坡邊轉出兩名黃袍漢子來,躬身向南海鱷神行禮。南海鱷神大聲道:「到那邊高崖頂上,瞧著那小子。他如肯來拜我為師,立刻揹他來見我。他要是不肯,就跟他耗著,可別傷了他。那是老子揀定了的徒兒,千萬不可讓他拜別人為師。」那兩名漢子應道:「是!」

  南海鱷神一吩咐完畢,提著木婉清又走。木婉清心下略慰,情知段譽到來之前,自己當無危險,只是這郎君執拗無比,要他拜南海鱷神這等兇殘之人為師,只怕寧死不屈,又想:「他對我似乎頗有俠義心腸,卻無夫妻情意,未必肯為了我而作此惡人門徒。唉,只盼他平安無恙,別從崖上摔下來才好。又不知他肚子痛得怎樣了?」

  她心頭思潮起伏,南海鱷神已提著她上了山峰。這人的內力當真充沛悠長,上山後也不休憇,足不停步的便即下山,接連翻過四個山頭,才到了四周群山中的最高峰上。

  他放下木婉清,拉開褲子,便對著一株大樹撒尿。木婉清心想此人粗鄙無禮之極,急忙轉身走開,取出面幕,罩在臉上,心想自己容貌嬌美,如果給他多瞧上幾眼,只怕他獸性大發,甚麼師父門徒全都不顧了,當下坐在一塊大巖石旁,閉目養神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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