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
二一


  段譽大急,叫道:「喂,你真刺還是假刺?你刺聾了我耳朵,有本事治得好嗎?」那女郎呸的一聲,說道:「姑娘殺了人也治得活,你若不信,那就試試。」段譽忙道:「我信,我信!那倒不用試了。」

  那女郎見他開口說話,算是服了自己,也就不再折磨他了,提起他放上馬鞍,自己躍上馬背,這一次居然將他放得頭高腳低,優待了些。段譽不再受那倒懸之苦,手足被縛處雖仍疼痛,但比之適才在地下橫拖倒曳,卻已有天淵之別,也就不敢再說話惹她生氣。

  行得大半個時辰,段譽內急起來,想要那女郎放他解手,但雙手被縛,無法打手勢示意,何況縱然雙手自由,這手勢實在也不便打,只得說道:「我要解手,請姑娘放了我。」那女郎道:「好啊,現下你不是啞巴了?怎地跟我說話了?」段譽道:「事出無奈,不敢褻瀆姑娘,姑娘身上好香,我倘成了『臭小子』,豈不大煞風景?」那女郎忍不住「嗤」的一聲笑,心想事到如今,只得放他,於是拔劍割斷了縛住他手足的帶子,自行走開。

  段譽給她縛了大半天,手足早已麻木不仁,動彈不得,在地下滾動了一會,方能站立,解完了手,見黑玫瑰站在一旁吃草,甚是馴順,心想:「此時不走,更待何時?」悄悄跨上馬背,黑玫瑰也並不抗拒。段譽一提馬韁,縱馬向北奔馳。

  那女郎聽到蹄聲,追了過來,但黑玫瑰奔行神速無比,那女郎輕功再高,也追牠不上。段譽拱手道:「姑娘,後會有期。」只說得這幾個字,黑玫瑰已竄出二十餘丈之外。他回過頭來,只見那女郎的身子已被樹木擋住,他得脫這女魔頭的毒手,心下快慰無比,口中連連催促:「好馬兒,乖馬兒!快跑,快跑!」

  黑玫瑰奔出里許,段譽心想:「耽擱了這麼一天,不知是否還來得及相救鍾姑娘?路上只有不吃飯,不睡覺,拚命的跑了,但不知黑玫瑰能不能挨?」正遲疑間,忽聽得身後遠遠傳來一聲清嘯。

  黑玫瑰聽得嘯聲,立時掉頭,從來路奔了回去。段譽大吃一驚,忙叫:「好馬兒,乖馬兒,不能回去。」用力拉韁,要黑玫瑰轉頭。不料黑玫瑰的頭雖被韁繩拉得偏了,身子還是筆直的向前直奔,全不聽他指揮。

  瞬息之間,黑玫瑰已奔到了那女郎身前,直立不動。段譽哭笑不得,神色極是尷尬。那女郎冷冷的道:「我本不想殺你,可是你私自逃走不算,還偷了我的黑玫瑰,這還算是大丈夫嗎?」

  段譽跳下馬來,昂然道:「我又不是你奴僕,要走便走,怎說得上『私自逃走』四字?黑玫瑰是你先前借給我的,我並沒還你,可算不得偷。你要殺就殺好了。曾子曰:『自反而縮,雖千萬人,吾往矣!』我自反而縮,自然是大丈夫。」

  那女郎道:「甚麼縮不縮的?你縮頭我也是一劍。」顯然不懂段譽這些引經據典的言語,手握劍柄,將長劍從鞘中抽出半截,說道:「你如此大膽,難道我真的不敢殺你?你倚仗誰的勢頭,一再挺撞於我?」

  段譽道:「我對姑娘事事無愧於心,要倚仗誰的勢頭來了?」

  那女郎兩道清冷的眼光直射向他,段譽和她目光相對,毫無畏縮之意。兩人相向而立,凝視半晌,刷的一聲,那女郎還劍入鞘,喝道:「你去罷!你的腦袋暫且寄存在你脖子上,等得姑娘高興,隨時來取。」段譽本已拚著必死之心,沒料到她竟會放過自己,一怔之下,也不多說,轉身一跛一拐的去了。

  ***

  他走出十餘丈,仍不聽見馬蹄之聲,回頭一望,只見那女郎兀自怔怔的站著出神,心想:「多半她又在想甚麼歹毒主意,像貓耍耗子般,要將我戲弄個夠,這才殺我。好罷,反正我也逃不了,一切只好由她。」那知他越走越遠,始終沒聽到那女郎騎馬追來。

  他接連走上幾條岔道,這才漸漸放心,心下稍寬,頭臉手足擦破處便痛將起來,尋思:「這姑娘脾氣如此古怪,說不定她父母雙亡,一生遭逢過無數不幸之事。也說不定她相貌醜陋無比,以致不肯以面目示人,倒也是個可憐之人。啊喲,鍾夫人那隻黃金鈿盒卻還在她身邊。」可是要回去向她取還,卻無論如何不敢了,心想:「我見了爹爹,最多答允跟他學武功,爹爹自然會去救鍾姑娘,就算爹爹不親自去,派些人去便是,這隻金盒也沒多大用處。只是我沒了坐騎,這般徒步而去大理,勢必半路上毒發而死。鍾姑娘苦待救援,渡日如年,她如見我既不回去,她父親又不來相救,只道我沒給她送信。好歹我得趕到無量山去,和她死在一塊,也好教她明白我決不相負之意。」

  心意已決,當即辨明方向,邁開大步,趕向無量山去。這瀾滄江畔荒涼已極,連走數十里也不見人煙。這一日他唯有採些野果充飢,晚間便在山坳中胡亂睡了一覺。

  第二日午後,經另一座鐵索橋,重渡瀾滄江,行出二十餘里後,到了一個小市鎮上。他懷中所攜銀兩早在跌入深谷時在峭壁間失去。自顧全身衣衫破爛不堪,肚中又十分飢餓,想起帽上所鑲的一塊碧玉是貴重之物,於是扯了下來,拿到鎮上唯一的一家米店去求售。米店本不是售玉之所,但這鎮上只有這家米店較大,那店主見他氣概軒昂,倒也不敢小覷了,卻不識得寶玉的珍貴,只肯出二兩銀子相購。段譽也不理會,取了二兩銀子,想去買套衣巾,小鎮上並無沽衣之肆,於是到飯鋪中去買飯吃。

  在板櫈上坐落,兩個膝頭登時便從褲子破孔中露了出來,長袍的前後襟都已撕去,褲子後臀也有幾個大孔,屁股觸到櫈面,但覺涼颼颼地,心想:「這等光屁股的模樣實在太不雅觀,該當及早設法才是。」飯店主人端上飯菜,說道:「今兒不逢集,沒魚沒肉,相公將就吃些青菜豆腐下飯。」段譽道:「甚好,甚好。」端起飯碗便吃。他一生錦衣玉食,今日光著屁股吃此粗糲,只因數日沒飯下肚,全憑野果充飢,雖是青菜豆腐,卻也吃得十分香甜。

  吃到第三碗飯時,忽聽得店門外有人說道:「娘子,這裏倒有家小飯店,且看有甚麼吃的。」一個女子聲音笑道:「瞧你這副吃不飽的饞相兒。」

  段譽聽得聲音好熟,立時想到正是無量劍的干光豪與他那葛師妹,心下驚慌,急忙轉身朝裏,暗想:「怎麼叫起『娘子』來了?嗯,原來做了夫妻啦。我這一卦是『無妄卦』,『六三,旡妄之災;或擊之牛,行人之得,邑人之災。』這位干老兄得了老婆,我段公子卻又遇上了災難。」

  只聽干光豪笑道:「新婚夫妻,怎吃得飽?」那葛師妹啐了一口,低聲笑道:「好沒良心!要是老夫老妻,那就飽了?」語音中滿含蕩意。兩人走進飯店坐落,干光豪大聲叫道:「店家,拿酒飯來,有牛肉先給切一盆……咦!」

  段譽只聽得背後腳步聲響,一隻大手搭上了右肩,將他身子扳轉,登時與干光豪面面相對。段譽苦笑道:「干老兄,干大嫂,恭喜你二位百年好合,白首偕老,無量劍東宗西宗合併歸宗。」

  干光豪哈哈大笑,回頭向那葛師妹望了一眼,段譽順著他目光瞧去,見那葛師妹一張鵝蛋臉,左頰上有幾粒白麻子,倒也頗有幾分姿色。只見她滿臉差愕之色,漸漸的目露兇光,低沉著嗓子道:「問個清楚,他怎麼到這裏來啦?附近有無量劍的人沒有?」

  干光豪臉上登時收起笑容,惡狠狠的道:「我娘子的話你聽見了沒有?快說。」段譽心想:「我胡說八道一番,最好將他們嚇得快快逃走。否則這二人非殺了我滅口不可。」說道:「貴派有四位師兄,手提長劍,剛才匆匆忙忙的從門外走過,向東而去,似乎是在追趕甚麼人。」

  干光豪臉色大變,向那葛師妹道:「走罷!」那葛師妹站起身來,右掌虛劈,作個殺人的姿式。干光豪點點頭,拔出長劍,逕向段譽頸中斬落。

  這一劍來得好快,段譽見到那葛師妹的手勢,便知不妙,早已縮身向後,可是仍然避不開,眼見白刃及頸,突然間嗤的一聲輕響,干光豪仰天便倒,長劍脫手擲出。跟著又是嗤的一聲。那葛師妹正要跨出店門,聽得干光豪的呼叫,還沒來得及轉頭察看,便已摔倒在門檻上。兩人都是身子扭了幾下,便即不動。只見干光豪喉頭插了一枝黑色小箭,那葛師妹則是後頸中箭。聽這嗤嗤兩聲,正是那黑衣女郎昨晚滅燭退敵的發射暗器之聲。

  段譽又驚又喜,回過頭來,背後空蕩蕩地並無一人。卻聽得店門外噓溜溜一聲馬嘶,果見那黑衣女郎騎了黑玫瑰緩緩走過。

  段譽叫道:「多謝姑娘救我!」搶出門去。那女郎一眼也沒瞧他,自行策馬而行。段譽道:「若不是你發了這兩枚短箭,我這當兒腦袋已不在脖子上啦。」那女郎仍不理睬。

  店主人追將出來,叫道:「相……相公,出……出了人命啦!可不得了啊!」段譽道:「啊喲,我還沒給飯錢。」伸手要去掏銀子,卻見黑玫瑰已行出數丈,叫道:「死人身上有銀子,他們擺喜酒請客,你自己拿罷!」急急忙忙的追到馬後。

  ***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