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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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黑衣女郎道:「你又不是姓王的惡婆娘手下,只不過給這兩個老太婆拉了來瞎湊熱鬧。一路之上,你對我還算客氣,那些傢伙老是想揭我面幕,你倒不斷勸阻。哼,還算不該死,這就滾出去罷!」那老者臉如土色,手中長劍的劍尖慢慢垂了下來。 段譽勸道:「姑娘,你叫他出去,也就是了,不該用這個『滾』字。你說話這麼不客氣,祝老爺子豈不要生氣?」 那知這姓祝老者臉色一陣猶豫、一陣恐懼,突然間噹啷一聲響,長劍落地,雙手掩面,當真奔了出去。他剛伸手去推廳門,平婆婆右手一揮,一柄短刀疾飛出去,正中他後心。那老者一交摔倒,在地下爬了丈許,這才死去。 段譽怒道:「喂,胖婆婆,這位老爺子是你們自己人啊,你怎地忽下毒手?」 平婆婆右手從腰間另拔一柄短刀,雙手仍是各持一刀,全神貫注的凝視黑衣女郎,對段譽的說話宛似聽而不聞。廳上餘人都走上幾步,作勢要撲上攻擊,眼見只須有人一聲令下,十餘件兵刃便齊向黑衣女郎身上砍落。 段譽見此情勢,不由得義憤填膺,大喝:「你們這許多人,圍攻一個赤手空拳的孤身弱女,那還有王法天理麼?」搶上數步,擋在黑衣女郎身後,喝道:「你們膽敢動手?」他雖不會半點武功,但正氣凜然,自有一股威風。 瑞婆婆見他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,心下倒不禁嘀咕,料想這少年若不是身懷絕技,故意裝模作樣,便是背後有極大的靠山。她奉命率眾自江南來到大理追擒這黑衣女郎,在此異鄉客地,實不願多生枝節,說道:「閣下定是要招攬這事了?」語氣竟然客氣了些。段譽道:「不錯,我不許你們以眾凌寡,恃強欺弱。」瑞婆婆道:「閣下屬何門派?跟這小賤人是親是故?受了何人指使,前來橫加插手?」 段譽搖頭道:「我跟這位姑娘非親非故,只是世上之事,總抬不過一個『理』字,我勸各位得罷手時且罷手,這許多人一起來欺侮一個孤身少女,未免太不光采。」低聲道:「姑娘快逃,我設法穩住他們。」 黑衣女郎也低聲道:「你為我送了性命,不後悔麼?」段譽道:「死而無悔。」黑衣女郎又問:「你不怕死麼?」段譽嘆了口氣,道:「我自然怕死,可是……可是……」 黑衣女郎突然大聲道:「你手無縛雞之力,逞甚麼英雄好漢?」右手突然一揮,兩根彩帶飛出,將段譽雙手雙腳分別縛住了。瑞婆婆、平婆婆等人見她突然襲擊段譽,都是大出意料之外,群相驚愕之際,黑衣女郎左手連揚。段譽耳中只聽得咕咚、砰嘭之聲連響,左右都有人摔倒,眼前刀劍光芒飛舞閃爍,驀地裏大廳上燭光齊熄,眼前斗黑,自己如同騰雲駕霧一般已被提在空中。 這幾下變故實在來得太快,他霎時間不知身在何處,但聽得四下裏吆喝紛作:「莫讓賤人逃了!」「留神她毒箭!」「放飛刀!放飛刀!」跟著玎璫嗆啷一陣亂響,他身子又是一揚,馬蹄聲響,已是身在馬背,只是手腳都被縛住了,動彈不得。 只覺自己後頸靠在一人身上,鼻中聞到陣陣幽香,正是那黑衣女郎身上的香氣。蹄聲得得,既輕且穩,敵人的追逐喊殺聲已在身後漸漸遠去。黑玫瑰全身黑毛,那女郎全身黑衣,黑夜中一團漆黑,睜眼甚麼都瞧不見,惟有一股芬馥之氣繚繞鼻際,更增幾分詭秘。 *** 黑玫瑰奔了一陣,敵人喧叫聲已絲毫不聞。段譽道:「姑娘,沒料到你這麼好本事,請放我起來罷。」黑衣女郎哼了一聲,並不理睬。段譽手腳給帶子緊緊縛住了,黑玫瑰每跨一步,帶子束縛處便收緊一下,手腳越來越痛,加之腳高頭低,斜懸馬背,頭腦中一陣陣的暈眩,當真說不出的難受,又道:「姑娘,快放了我!」 突然間拍的一聲,臉上熱辣辣的已吃了一記耳光。那女郎冷冰冰的道:「別囉唆,姑娘沒問你,不許說話!」段譽怒道:「為甚麼?」拍拍兩下,又接連吃了兩記耳光。這兩下更加沉重,只打得他右耳嗡嗡作響。 段譽大聲叫道:「你動不動便打人,快放了我,我不要跟你在一起。」突覺身子一揚,砰的一聲,摔到了地下,可是手足均被帶子縛住,帶子的另一端仍是握在那女郎手中,段譽便被黑玫瑰拉著,在地下橫拖而去。 那女郎口中低喝,命黑玫瑰放慢腳步,問道:「你服了麼?聽我的話了麼?」 段譽大聲道:「不服,不服!不聽,不聽!適才我死在臨頭,尚自不懼。你小小折磨我一下,我怕……我怕……」他本想要說「我怕甚麼?」但此時恰好被拉過路上兩個土丘,連拋兩下,將兩句「甚麼」都咽在口中,說不出來。 黑衣女郎冷冷的道:「你怕了吧!」一拉彩帶,將他提上馬背。段譽道:「我是說『我怕甚麼?』當然不怕!快放了我,我不願給你牽著走!」那女郎哼的一聲,道:「在我面前,誰有說話的份兒?我要折磨你,便要治得你死去活來,豈是『小小折磨』這麼便宜?」說著左手一送,又將他拋落馬背,著地拖行。 段譽心下大怒,暗想:「這些人口口聲聲罵你小賤人,原來大有道理。」叫道:「你再不放手,我可要罵人了。」那女郎道:「你有膽子便罵。我這一生之中,給人罵得還不夠麼?」段譽聽她最後這句話頗有淒苦之意,一句「小賤人」剛要吐出口來,心中一軟,便即忍住。 那女郎等了片刻,見他不再作聲,說道:「哼,料你也不敢罵!」 段譽道:「我聽你說得可憐,不忍心罵,難道還怕了你不成?」 那女郎一聲呼哨,催馬快行,黑玫瑰放開四蹄,急奔起來。這一來段譽可就苦了,頭臉手足給道上的沙石擦得鮮血淋漓。那女郎叫道:「你投不投降?」段譽大聲罵道:「你這不分好歹的潑辣女子!」那女郎道:「我本是潑辣女子,用得著你說?我自己不知道麼?」 段譽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對你……對你……一片好心……」突然腦袋撞上路邊一塊突出的石頭,登時昏了過去。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只覺頭上一陣清涼,便醒了過來,接著口中汩汩進水,他急忙閉口,卻忍不住咳嗽起來。這一來口鼻之中入水更多。原來他仍被縛在馬後拖行,那女郎見他昏暈,便縱馬穿過一條小溪,令他冷水浸身,便即醒轉。幸好小溪甚窄,黑玫瑰幾步間便跨了過去。段譽衣衫濕透,腹中又被水灌得脹脹地,全身到處是傷,當真說不出的難受。 那女郎道:「你服了麼?」段譽心想:「世間竟有如此蠻不講理的女子,也算是造物不仁,我段譽該有此劫,既落在她的手中,再跟她說話也是多餘。」那女郎連問幾聲:「你服了麼?苦頭吃得夠了麼?」段譽不理不睬,只作沒有聽見。那女郎怒道:「你耳朵聾了麼?怎地不答我的話?」段譽仍是不理。 那女郎勒住了馬,要看看他是否尚未醒轉。其時晨光曦微,東方已現光亮,卻見他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,怒氣沖沖的瞪視著她,那女郎怒道:「好啊,你明明沒昏過去,卻裝死跟我鬥法。咱們便鬥個明白,瞧是你厲害,還是我厲害。」說著躍下馬來,輕輕一縱,已在一株大樹上折了一根樹枝,刷的一聲,在段譽臉上抽了一記。 段譽這時首次和她正面朝相,見她臉上蒙了一張黑布面幕,只露出兩個眼孔,一雙眼亮如點漆,向他射來。段譽微微一笑,心道:「自然是你厲害。你這潑辣婆娘,有誰厲害得過你?」 那女郎道:「這當口虧你還笑得出!你笑甚麼?」段譽向她裝個鬼臉,裂嘴又笑了笑。那女郎揚手拍拍拍的連抽了七八下。段譽早將生死置之度外,洋洋不理,奮力微笑。只是這女郎落手甚是陰毒,樹枝每一下都打在他身上最吃痛的所在,他幾次忍不住要叫出聲來,終於強自克制住了。 那女郎見他如此倔強,怒道:「好!你裝聾作啞,我索性叫你真的做了聾子。」伸手入懷,摸出一柄匕首來,刃鋒長約七寸,寒光一閃一閃,向著他走近兩步,提起匕首對準他左耳,喝道:「你有沒聽見我的說話?你這隻耳朵還要不要了?」段譽仍是不理。那女郎眼露兇光,一提手,匕首便要往他耳中刺落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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