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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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於是沿著崖縫,慢慢爬落。崖縫中儘多砂石草木,倒也不致一溜而下。只是山崖似乎無窮無盡,爬到後來,衣衫早給荊刺扯得東破一塊,西爛一條,手腳上更是到處破損,也不知爬了多少時候,仍然未到谷底,幸好這山崖越到底下越是傾斜,不再是危崖筆立,到得後來他伏在坡上,半滾半爬,慢慢溜下,便快得多了。 但耳中轟隆轟隆的聲音越來越響,不禁又吃驚起來:「這下面若是怒濤洶湧的激流,那可糟糕之極了。」只覺水珠如下大雨般濺到頭臉之上,隱隱生疼。 這當兒也不容他多所思量,片刻間便已到了谷底,站直身子,不禁猛喝一聲采,只見左邊山崖上一條大瀑布如玉龍懸空,滾滾而下,傾入一座清澈異常的大湖之中。大瀑布不斷注入,湖水卻不滿溢,想來另有洩水之處。瀑布注入處湖水翻滾,只離得瀑布十餘丈,湖水便一平如鏡。月亮照入湖中,湖心也是一個皎潔的圓月。 面對這造化的奇景,只瞧得目瞪口呆,驚歎不已,一斜眼,只見湖畔生著一叢叢茶花,在月色下搖曳生姿。雲南茶花甲於天下,段譽素所喜愛,這時竟沒想到身處危地,走過去細細品賞起來,喃喃的道:「此處茶花雖多,品類也只寥寥,只有這幾本『羽衣霓裳』,倒比我家的長得好。這幾本『步步生蓮』,品種就不純了。」 賞玩了一會茶花,走到湖邊,抄起幾口湖水吃了,入口清冽,甘美異常,一條冰涼的水線直通入腹中。定了定神,沿湖走去,尋覓出谷的通道。 這湖作橢圓之形,大半部隱在花樹叢中,他自西而東、又自東向西,兜了個圈子,約有三里遠近,東南西北盡是懸崖峭壁,絕無出路,只有他下來的山坡比較最斜,其餘各處決計無法攀上,仰望高崖,白霧封谷,下來已這般艱難,再想上去,那是絕無這等能耐,心道:「就算武功絕頂之人,也未必能夠上去,可見有沒有武功,倒也無甚分別。」 這時天將黎明,但見谷中靜悄悄地,別說人跡,連獸蹤也無半點,唯聞鳥語間關,遙相和呼。他見了這等情景,又發起愁來,心想我餓死在這裏不打緊,累了鍾姑娘的性命,那可太也對不起人家,我爹爹媽媽又必天天憂愁記掛。 坐在湖邊,空自煩惱,沒半點計較處。失望之中,心生幻想:「倘若我變作一條游魚,從瀑布中逆水而上,便能游上峭壁。」眼光逆著瀑布自下而上的看去,只見瀑布之右一片石壁光潤如玉,料想千萬年前瀑布比今日更大,不知經過多少年的沖激磨洗,將這半面石壁磨得如此平整,後來瀑布水量減少,才露了這片如琉璃、如明鏡的石壁出來。 突然之間,干光豪與他葛師妹的一番說話在心頭湧起,尋思:「看來這便是他們所說的『無量玉壁』了。他們說,當年無量劍東宗、西宗的掌門人,常在月明之夕見到玉壁上有舞劍的仙人影子。這玉壁貼湖而立,仙人的影子要映到玉壁上,確是非得在湖中舞劍不可。要是在我這邊湖東舞劍,影子倒也能照映過去,可是東邊高崖筆立,擋住了月光,沒有月光,便無人影。啊,是了,定是湖面上有水鳥飛翔,影子映到山壁上去,遠遠望來,自然身法靈動,又快又奇。他們心中先入為主,認定是仙人舞劍,朦朦朧朧的卻又瞧不出個所以然來,終於入了魔道。」 想明白此節,不禁啞然失笑。自從在劍湖宮中吃了酒宴,到此刻已有七八個時辰,早餓得狠了,見崖邊一大叢小樹上生滿了青紅色的野果,便去採了一枚,咬了一口,入口甚是酸澀,飢餓之下,也不加理會,一口氣吃了十來枚,飢火少抑,只覺混身筋骨酸痛,躺在草地上便即沉沉睡去。 這一覺睡得甚酣,待得醒轉,日已偏西,湖上幻出一條長虹,艷麗無倫。段譽知道有瀑布處水氣映日,往往便現彩虹,心想我臨死之時,還得目睹美景,福緣大是不小,而葬身於湖畔花下,倒也風雅得緊,明湖絕麗,就可惜茶花並非佳種,略嫌美中不足。 睡了這覺之後,精神大振,心想:「說不定山谷有個出口,隱在花木山石之後。昨晚黑夜之中,又走得匆忙,是以未曾發見。」當即口中唱著曲子,興高采烈的沿湖尋去。一路上在所有隱蔽之處都細細探尋了。但花樹草叢之後盡是堅巖巨石,每一塊堅巖巨石都連在高插入雲的峭壁上,別說出路,連蛇穴獸窟也無一個。 他口中曲子越唱越低,心頭也越來越沉重,待得回到睡覺之處,腳也軟了,頹然坐倒,心想:「鍾姑娘為了救我,卻枉自送了性命。」 想到鍾靈,伸手入懷,摸出她那對花鞋來在手中把玩,想像她足踝纖細,面容嬌美,不自禁將鞋子拿到口邊親了幾下,又揣入懷中,心想:「我這番一定是沒命的了,鍾姑娘也沒命了。要是她也在這裏,咱二人死在這碧湖之畔,倒也是件美事。只可惜她此刻伴著那山羊鬍子司空玄,實在無味得緊。這當兒我正在想她,她多半也在想我罷。」 百無聊賴之中,又去摘酸果來吃,忽想:「甚麼地方都找過了,反是這裏沒找過。別要遠在天邊,近在眼前。」撥開酸果樹叢,登時便搖了搖頭。樹叢後光禿禿地一大片石壁,爬滿了藤蔓,那裏又有甚麼出路?但見這片石壁平整異常,宛然似一面銅鏡,只是比之湖西的山壁卻小得多了,心中一動:「莫非這才是真正的『無量玉壁』?」當即拉去石壁上的藤蔓。但見這石壁也只平整光滑而已,別無他異。 忽然動念:「我死在這深谷之中,永遠無人得知,不妨在這片石壁上刻下幾個字,嗯,就刻『大理段譽畢命於斯』八字,倒也好玩。」 於是將石壁上的藤蔓撕得乾乾淨淨,除下長袍,到湖中浸濕了,把湖水絞在石壁上,再拔些青草來洗刷一番,那石壁更顯得瑩白如玉。 在地下揀了一塊尖石,便在石壁上畫字,可是石壁堅硬異常,累了半天,一個「段」字刻得既淺且斜,殊無半點間架筆意,心想:「後人若是見到,還道我段譽連字也不會寫,這八個字刻下來,委實遺臭萬年。」又覺手腕酸痛,便拋下尖石不刻了。 到得天黑,吃了些酸果,躺倒又睡。睡夢中只見一對花鞋在眼前飛來飛去,綠鞋黃花,正是鍾靈那對花鞋,忙伸手去捉,可是那對花鞋便如蝴蝶一般,上下飛舞,始終捉不到。過了一會,花鞋越飛越高,段譽大叫:「鞋兒別飛走了!」一驚而醒,才知是做了個夢,揉了揉眼睛,伸手一摸,一對花鞋好端端地便在懷中,站起身來,抬頭只見月亮正圓,清光在湖面上便如鍍了一層白銀一般,眼光順著湖面一路伸展出去,突然之間全身一震,只見對面玉壁上赫然有個人影。 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,隨即喜意充塞胸臆,大叫:「仙人,救我!仙人,救我!」那人影微微幌動,卻不答話。段譽定了定神,凝神看去,那人影淡淡的看不清楚,然而長袍儒巾,顯是個男子。他向前急衝幾步,便到了湖邊,又叫:「仙人,救我!」只見玉壁上的人影幌動幾下,卻大了一些。段譽立定腳步,那人影也即不動。 他一怔之下,便即省悟:「是我自己的影子?」身子左幌,壁上人影跟著左幌,身子向右側去,壁上人影跟著側右,此時已無懷疑,但兀自不解:「月亮掛於西南,卻如何能將我的影子映到對面石壁上?」 回過身來,只見日間刻過一個「段」字的那石壁上也有一個人影,只是身形既小,影子也濃得多,登即恍然:「原來月亮先將我的影子映在這塊小石壁上,再映到隔湖的大石壁上。我便如站在兩面鏡子之間,大鏡子照出了小鏡子中的我。」 微一凝思,只覺這迷惑了「無量劍」數十年的「玉壁仙影」之謎,更無絲毫神奇之處:「當年確有人站在這裏使劍,人影映上玉壁。本來有一男一女,後來那男的不知是走了還是死了,只賸下一個女的,她在這幽谷中寂寞孤單,過不了兩年也就死了。」想像佳人失侶,獨處幽谷,終於鬱鬱而死,不禁黯然。 既明白了這個道理,心中先前的狂喜自即無影無蹤,百無聊賴之際,便即手舞足蹈,拳打足踢,心想:「最好左子穆、辛雙清他們這時便在崖頂,見到玉壁上忽現『仙影』,認定這是仙人在演示神奇武功,於是將我這套『武功』用心學了去,拚命鑽研,傳之後世。哈哈,哈哈!」越想越有趣,忍不住縱聲狂笑。 驀地裏笑聲斗止,心中想到了一事:「這兩位前輩既時時在此舞劍,那麼若不是住在這谷中,便是有條出入此谷的路徑。否則他們武功再高,若須時時攀山到這裏來舞劍,終究也太麻煩了。偶一為之則可,總不能『時時』。」登時眼前出現了一線光明,心道:「明天我再好好尋找出路。那個干光豪不是說『有志者事竟成』麼?哈哈,哈哈。他立志要娶他葛師妹為妻,我則立志要逃出生天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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