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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


  抱膝坐下,靜觀湖上月色,四下裏清冷幽絕,心想:「『有志者事竟成』,這話雖然不錯,可是孔夫子言道:『知之者不如好之者,好之者不如樂之者。』這話更加合我脾胃。爹爹媽媽常叫我『癡兒』,說我從小對喜愛的事物癡癡迷迷,說我七歲那年,對著一株『十八學士』茶花從朝瞧到晚,半夜裏也偷偷起床對著它發獃,吃飯時想著它,讀書時想著它,直瞧到它謝了,接連哭了幾天。後來我學下棋,又是廢寢忘食,日日夜夜,心中想著的便是一副棋枰,別的甚麼也不理。這一次爹爹叫我開始練武,恰好我正在研讀易經,連吃飯時筷子伸出去挾菜,也想著這一筷的方位是『大有』呢還是『同人』。我不肯學武,到底是為了不肯拋下易經不理呢,還是當真認定不該學打人殺人的法子?爹爹說我『強辭奪理』,只怕我當真有點強辭奪理,也未可知。媽最明白我的脾氣,勸我爹爹說:『這癡兒那一天愛上了武功,你就是逼他少練一會兒,他也不會聽。他此刻既然不肯學,硬掀著牛頭喝水,那終究不成。』唉,要我立志做甚麼事可難得很,倒盼望我那一天迷上了練武,爹爹、媽媽,還有伯父,自然歡喜得很。我練好了武功,不打人、不殺人就是了,練武也不是非殺人不可。伯父武功這樣高強,但他性子仁慈,只怕從來沒出手殺過一個人。只不過他要殺人,又怎用得著親自動手?」

  坐在湖邊,思如走馬,不覺時光之過,一瞥眼間,忽見身畔石壁上隱隱似有彩色流動,凝神瞧去,只見所刻的那個「段」字之下,赫然有一把長劍的影子,劍影清晰異常,劍柄、護手、劍身、劍尖,無一不是似到十足,劍尖斜指向下,而劍影中更發出彩虹一般的暈光,閃爍流動,遊走不定。

  心下大奇:「怎地影子中會有彩色?」抬頭向月亮瞧去,卻已見不到月亮,原來皓月西沉,已落到了西首峭壁之後,峭壁上有一洞孔,月光自洞孔彼端照射過來,洞孔中隱隱有光彩流動。登時省悟:「是了,原來這峭壁中懸有一劍,劍上鑲嵌了諸色寶石,月光將劍影與寶石映到玉壁之上,無怪如此艷麗不可方物!」

  又想:「須得鑿空劍身,鑲上寶石,月光方能透過寶石,映出這彩色影子。倘若劍刃上不鑿出空洞,寶石便無法透光了。打造這柄怪劍,倒也費事得緊。」眼見寶劍所在的洞孔距地高達數十丈,無法上去瞧個明白,從下面望將上去,也只是隱約見到寶石微光,但照在石壁上的影子卻奇幻極麗,觀之神為之奪。

  可是看不到一盞茶時分,月亮移動,影子由濃而淡,由淡而無,石壁上只餘一片灰白。尋思:「這柄寶劍,想來便是那兩位使劍的男女高人放上去的。山谷這麼深險,無量劍中那些人任誰也沒膽子爬下來探查,而站在高崖之上,既見不到小石壁,也見不到峭壁中的洞孔與所懸寶劍,這個秘密,無量劍的人就算再在高崖上對著石壁呆望一百年,那也決計不會發見。不過就算得到了寶劍,又有甚麼了不起了?」出了一會神,便又睡去。

  睡夢之中,突然間一跳醒轉,心道:「要將這寶劍懸上峭壁,可也大大的費事,縱有極高強的武功,也不易辦到。如此費力的安排,其中定有深意。多半這峭壁的洞孔之中,還藏著甚麼武學秘笈之類。」一想到武功,登時興味索然:「這些武學秘笈,無量劍的人當作寶貝,可是掉在我面前,我也不屑去拾起來瞧上幾眼。」

  次日在湖畔周圍漫步遊蕩,墮入谷中已是第三日,心想再過得四天,肚中的斷腸散劇毒發作,便再找到出路也已無用了。

  當晚睡到半夜,便即醒轉,等候月亮西沉。到四更時分,月亮透過峭壁洞孔,又將那彩色繽紛的劍影映到小石壁上。只見壁上的劍影斜指向北,劍尖對準了一塊大巖石,段譽心中一動:「難道這塊巖石有甚麼道理。」走到巖邊伸手推去,手掌沾到巖上青苔,但覺滑膩膩地,那塊巖石竟似微微搖幌。他雙手出力狠推,搖幌之感更甚,巖高齊胸,沒二千斤也有一千斤,按理決計推之不動,伸手到巖石底下摸去,原來巨巖是凌空置於一塊小巖石之頂,也不知是天生還是人力所安。他心中怦的一跳:「這裏有古怪!」

  雙手齊推巖石右側,巖石又幌了一下,但一幌即回,石底發出藤蘿之類斷絕聲音,知道大小巖石之間藤草纏結,其時月光漸隱,瞧出來一切都已模模糊糊,心想:「今晚瞧不明白了,等天亮了再細細推究。」

  於是躺在巖邊又小睡片刻,直至天色大明,站起身來察看那大巖周遭情景,俯身將大小巖石之間的蔓草葛藤盡數拉去,撥淨了泥沙,然後伸手再推,果然那巖石緩緩轉動,便如一扇大門相似,只轉到一半,便見巖後露出一個三尺來高的洞穴。

  大喜之下,也沒去多想洞中有無危險,便彎腰走進洞去,走得十餘步,洞中已無絲毫光亮。他雙手伸出,每一步跨出都先行試過虛實,但覺腳下平整,便似走在石板路上一般,料想洞中道路必是經過人工修整,欣喜之意更盛,只是道路不住向下傾斜,顯是越走越低。突然之間,右手碰到一件涼冰冰的圓物,一觸之下,那圓物噹的一下,發出響聲,聲音清亮,伸手再摸,原來是個門環。

  既有門環,必有大門,他雙手摸索,當即摸到十餘枚碗大的門釘,心中驚喜交集:「這門裏倘若住得有人,那可奇怪之極了。」提起門環噹噹噹的連擊三下,過了一會,門內無人答應,他又擊了三下,仍然無人應門,於是伸手推門。那門似是用銅鐵鑄成,甚是沉重,但裏面並未閂上,手勁使將上去,那門便緩緩的開了。他朗聲說道:「在下段譽,不招自來,擅闖貴府,還望主人恕罪。」停了一會,不聽得門內有何聲息,便舉步跨了進去。

  他不論眼睛睜得多大,仍然看不到任何物事,只覺霉氣刺鼻,似乎洞內已久無人居。他繼續向前,突然間砰的一聲,額頭撞上了甚麼東西。幸好他走得甚慢,這一下碰撞也不如何疼痛,伸手摸去,原來前邊又是一扇門。他手上使勁,慢慢將門推開了,眼前陡然光亮。

  他立刻閉眼,心中怦怦亂跳,過了片刻,才慢慢睜眼,只見所處之地是座圓形石室,光亮從左邊透來,但朦朦朧朧地不似天光。

  走向光亮之處,忽見一隻大蝦在窗外游過。這一下心下大奇,再走上幾步,又見一條花紋斑斕的鯉魚在窗外悠然而過。細看那窗時,原來是鑲在石壁上的一塊大水晶,約有銅盆大小,光亮便從水晶中透入。

  雙眼貼著水晶向外瞧去,只見碧綠水流不住幌動,魚蝦水族來回游動,極目所至,竟無盡處。他恍然大悟,原來處身之地竟在水底,當年建造石室之人花了偌大的心力,將外面的水光引了進來,這塊大水晶更是極難得的寶物。定神凝思,登時暗暗叫苦:「糟糕,糟糕。我這可走到劍湖的湖底來啦!一路上在黑暗之中摸索,已不知轉了幾個彎,既是深入湖底,那還是逃不出去。」

  回過身來,只見室中放著一隻石桌,桌前有凳,桌上豎著一面銅鏡,鏡旁放著些梳子釵釧之屬,看來竟是閨閣所居。銅鏡上生滿了銅綠,桌上也是塵土寸積,不知已有多少年無人來此。

  他瞧著這等情景,不由得呆了,心道:「許多年之前,定是有個女子在此幽居,不知她為了何事,如此傷心,竟遠離人間,退隱於斯!嗯,多半便是那個在石壁前使劍的女子。」出了一會神,再看那石室時,只見壁上東一塊、西一塊的鑲滿了銅鏡,隨便一數,便已有三十餘面,尋思:「想來這女子定是絕世麗質,愛侶既逝,獨守空閨,每日裏惟有顧影自憐。此情此景,實是令人神傷。」

  在室中走去,一會兒書空咄咄,一會兒喟然長嘆,憐惜這石室的舊主人。過了好一陣,突然心念一動:「唉!我只顧得為古人難過,卻忘了自己身陷絕境。」自言自語:「我段譽乃是個臭男子,倘若死在此處,不免唐突佳人,該當死在門外湖邊才是。否則後人來到,見到我的遺骸,還道是佳人的枯骨,豈不是……豈不是……」還沒想到「豈不是」甚麼,忽見東首一面斜置的銅鏡反映光亮,照向西南隅,石壁上似有一道縫,他忙搶將過去,使力推那石壁,果然是一道門,緩緩移開,露出一個洞來。向洞內望去,見有一道石級。

  他拍手大叫,手舞足蹈一番,這才順著石級走下。石級向下十餘級後,面前隱隱約約的似有一門,伸手推門,眼前陡然一亮,失聲驚呼:「啊喲!」

  眼前一個宮裝美女,手持長劍,劍尖對準了他胸膛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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