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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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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第二回 玉壁月華明 折騰了這久,月亮已漸到中天。段譽逕向西行。他雖不會武功,但年輕力壯,腳下也甚迅捷,走出十餘里,已經到無量山主峰的後山,只聽得水聲淙淙,前面有條山溪。他正感口渴,尋聲來到溪旁,月光下見溪水清澈異常,剛伸手入溪,忽聽得遠處地下枯枝格的一響,跟著有兩人的腳步之聲,段譽忙俯伏溪邊,不敢稍動。 只聽得一人道:「這裏有溪水,喝些水再走罷。」聲音有些熟悉,隨即想起,便是左子穆的弟子干光豪,段譽更加不敢動彈。只聽兩人走到溪水上游,跟著便有掬水和飲水之聲。過了一會,干光豪道:「葛師妹,咱們已脫險境,你走得累了,咱們歇一會兒再趕路。」一個女子聲音嗯了一聲。溪邊悉率有聲,想是二人坐了下來。 只聽那女子道:「你料得定神農幫不會派人守在這裏嗎?」語音微微發顫,顯得甚是害怕。干光豪安慰道:「你放心。這條山道再也隱僻不過,連我們東宗弟子來過的人也不多,神農幫決計不會知道。」那女子道:「你又怎麼知道這條小路?」干光豪道:「師父每隔五天,便帶眾弟子來鑽研『無量玉壁』上的秘奧,這麼多年下來,大夥兒儘是呆呆瞪著這塊大石頭,甚麼也瞧不出來。師父老是說甚麼『成大功者,須得有恆心毅力』,又說甚麼『有志者事竟成』。可是我實在瞧得忒煞膩了,有時假裝要大解,便出來到處亂走,才發見了這條小路。」 那女子輕輕一笑,道:「原來你不用功,偷懶逃學。你眾同門之中,該算你最沒恆心毅力了。」干光豪笑道:「葛師妹,五年前劍湖宮比劍,我敗在你劍下之後……」那女子道:「別再說你敗在我劍下。當時你假裝內力不濟,故意讓我,別人雖然瞧不出來,難道我自己也不知道?」 段譽聽到這裏,心道:「原來這女子是無量劍西宗的。」 只聽干光豪道:「我一見你面,心裏就發下了重誓,說甚麼也要跟你終身廝守。幸好今日碰上了千載難逢的良機,神農幫突然來攻,又有兩個小狗男女帶了一隻毒貂來,鬧得劍湖宮中人人手忙腳亂,咱們便乘機逃了出來,這不是有志者事竟成嗎?」那女子輕輕一笑,柔聲道:「我也是有志者事竟成。」干光豪道:「葛師妹,你待我這樣,我一生一世,永遠聽你的話。」從語音中顯得喜不自勝。 那女子嘆了口氣,說道:「咱們這番背師私逃,武林中是再也不能立足了。該當逃得越遠越好,總得找個十分隱僻的所在,悄悄躲將起來,別讓咱們師父與同門發見了蹤跡才好。想起來我實在害怕。」干光豪道:「那也不用擔心了。我瞧這次神農幫有備而來,咱們東西兩宗,除了咱二人之外,只怕誰也難逃毒手。」那女子又嘆了口氣,道:「但願如此。」 段譽只聽得氣往上沖,尋思:「你們要結為夫婦,見到師門有難,乘機自行逃走,那也罷了,怎地反盼望自己師長同門盡遭毒手?用心忒也狠毒。」想到他二人如此險狠,自己若給他們發覺,必定會給殺了滅口,當下更是連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。 那女子道:「這『無量玉壁』到底有甚麼希奇古怪,你們在這裏已住了十年,難道當真連半點端倪也瞧不出嗎?」 干光豪道:「咱們是一家人了,我怎麼還會瞞你?師父說,許多年之前,那時是我太師父當東宗掌門。他在月明之夜,常見到玉壁上出現舞劍的人影,有時是男子,有時是女子,有時更是男女對使,互相擊刺。玉壁上所顯現的劍法之精,我太師父別說生平從所未見,連做夢也想像不到,那自是仙人使劍。我太師父只盼能學到幾招仙劍,可是壁上劍影實在太快太奇,又是淡淡的若有若無,說甚麼也看不清楚,連學上半招也是難能。仙劍的影子又不是時時顯現,有時晚晚看見,有時隔上一兩個月也不顯現一次。太師父沉迷於玉壁劍影,反將本門劍法荒疏了,也不用心督率弟子練劍,因此後來比劍便敗給你們西宗。葛師妹,你太師父帶同弟子入住劍湖宮,可見到了甚麼?」 那女子道:「聽我師父說,這壁上劍影我太師父也見到了,可是後來便只見到一個女子使劍,那男劍仙卻不見了。想來因為我太師父是女子,是以便只女劍仙現身指點。但過得兩年,連那女劍仙也不見了。太師父也說,玉壁上顯現的仙影身法劍法固然奇妙之極,然而太過模糊朦朧,又實在太快,說甚麼也看不清。這玉壁隔著深谷和劍湖,又不能飛渡天險,走近去看。太師父明明遇上了仙緣,偏無福澤學上一招半式,得以揚威武林,心中這份難受也就可想而知。仙影隱沒之後,我太師父日日晚晚只在山峰上徘徊,對著玉壁出神,越來越憔悴,過不上半年就病死了。她老人家是倒在山峰上死的,便在奄奄一息之時,仍不許弟子們移她回入劍湖宮。我師父說,太師父斷氣之時,雙眼還是呆呆的望著玉壁。」她頓了一頓,說道:「干師哥,你說世上當真有仙人?還是你我兩位太師父都是說來騙人的?」 干光豪道:「若說你我兩位太師父都編造這樣一套鬼話來欺騙弟子,想來不會,騙信了人也沒甚麼好處啊。再說,我聽沈師伯說,他小時候親眼就見到過這劍仙的影子。但世上是不是真有仙人,我就不知道了。」那女子道:「會不會有兩位武林高人在玉壁之前使劍,影子映上了玉壁?」干光豪道:「太師父當時早就想到了。但玉壁之前就是劍湖,湖西又是深谷,那兩位高人就算能凌波踏水,在湖面上使劍,太師父也必瞧得見。要說是在劍湖這一邊的山上使劍,隔得這麼遠,影子也決計照不上玉壁去。」那女子道:「我太師父去世後,眾弟子每晚在玉壁之前焚香禮拜,祝禱許願,只盼劍仙的仙影再現,但始終就沒再看到一次。我師父只盼能再來瞧瞧,偏偏十年來兩次比劍,都輸了給你們東宗。」 干光豪道:「自今而後,咱二人再也不分甚麼東宗西宗啦。我倆東宗西宗聯姻,合為一體……」只聽那女子鼻中唔唔幾聲,低聲道:「別……別這樣。」顯是干光豪有甚親熱舉動,那女子卻在推拒。干光豪道:「你依了我,若是我日後負心,就掉在這水裏,變個大忘八。」那女子格格嬌笑,膩聲道:「你做忘八,可不是罵我不規矩嗎?」 段譽聽到這裏,忍不住嗤的一聲,笑了出來,這一笑既出,便知不妙,立即跳起身來,發足狂奔。只聽得背後干光豪大喝:「甚麼人?」跟著腳步聲音,急步追來。 段譽暗暗叫苦,捨命急奔,一瞥眼間,西首白光閃動,一個女子手執長劍,正從山坡邊奔來,顯是要攔住他去路。段譽叫聲:「啊喲!」折而向東,心中只叫:「南無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,保祐弟子段譽得脫此難。」耳聽得干光豪不停步的追來,過不多時,段譽跑得氣也喘不過來了,只聽干光豪叫道:「葛師妹,你攔住了那邊山口!」 段譽心想:「我送了命不打緊,累得鍾姑娘也活不成,還害死了神農幫這許多條人命,那真是罪過,阿彌陀佛,觀世音菩薩。」心中又道:「段譽啊段譽,他們變忘八也好,不規矩也好,跟你又有甚麼相干了?為甚麼要沒來由的笑上一聲?這一笑豈不是笑去幾十條人命?人家是絕色美女,才一笑傾城,你段譽又是甚麼東西了,也來這麼笑上一笑?傾甚麼東西?」心中自怨自艾,腳下卻毫不稍慢,慌不擇路,只管往林木深密之處鑽去。 又奔出一陣,雙腿酸軟,氣喘吁吁,猛聽得水聲響亮,轟轟隆隆,便如潮水大至一般,抬頭一看,只見西北角上猶如銀河倒懸,一條大瀑布從高崖上直瀉下來。只聽得背後干光豪叫道:「前面是本派禁地,任何外人不得擅入。你再向前數丈,干犯禁忌,可叫你死無葬身之地。」段譽心想:「我就算不闖你無量劍的禁地,難道你就能饒我了?最多也不過是死有葬地而已。有無葬身之地,似乎也沒多大分別。」腳下加緊,跑得更加快了。干光豪大叫:「快停步,你不要性命了嗎?前面是……」 段譽笑道:「我要性命,這才逃走……」一言未畢,突然腳下踏了個空。他不會武功,急奔之下,如何收勢得住?身子登時直墮了下去。他大叫:「啊喲!」身離崖邊失足之處已有數十丈了。 他身在半空,雙手亂揮,只盼能抓到甚麼東西,這麼亂揮一陣,又下墮了百餘丈,突然間蓬的一聲,屁股撞上了甚麼物事,身子向上彈起,原來恰好撞到崖邊伸出的一株古松。喀喇喇幾聲響,古松粗大的枝幹登時斷折,但下墮的巨力卻也消了。 段譽再次落下,雙臂伸出,牢牢抱住了古松的另一根樹枝,登時掛在半空,不住搖幌。向下望去,只見深谷中雲霧瀰漫,兀自不見盡頭。便在此時,身子一幌,已靠到了崖壁,忙伸出左手,牢牢揪住了崖旁的短枝,雙足也找到了站立之處,這才驚魂略定,慢慢的移身崖壁,向那株古松道:「松樹老爺子,虧得你今日大顯神通,救了我段譽一命。當年你的祖先為秦始皇遮雨,秦始皇封他為『五大夫』。救人性命,又怎是遮蔽風雨之可比?我要封你為『六大夫』,不,『七大夫』、『八大夫』。」 細看山崖中裂開了一條大縫,勉強可攀援而下。他喘息了一陣,心想:「干光豪和他那個葛師妹,定然以為我已摔成了肉漿,萬萬料不到有『八大夫』救命。他們必定逃下山去,卿卿我我,東宗西宗合而為一去了。這谷底只怕凶險甚多,我這條性命反正是撿來的,送在那裏都是一樣。不過觀音菩薩保祐,最好還是別死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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