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書劍恩仇錄 | 上頁 下頁
一四六


  ▼第十九回 心傷殿隅星初落 魂斷城頭日已昏

  這日來到福建境內,只見滿山紅花,蝴蝶飛舞。陳家洛心想:「要是喀絲麗在此,見了這許多鮮花,可不知有多歡喜。」

  又行數天,將近德化城時,行經一座茂密的樹林,章進忽然大叫一聲,飛奔而前,只見那邊樹上一人雙足凌空,是個投繯自盡的男子。章進抱住那人雙足,將他舉了起來,大叫:「快來,快來!」駱冰兩把飛刀擲出,割斷了掛在樹枝上的布帶。章進將那人橫放地下,陸菲青給他胸口推宮過氣,過了一陣,那人悠悠醒來,放聲大哭。

  這人約莫二十四五歲,打扮似是個做手藝的。章進焦躁,罵道:「老子救活了你,幹麼還哭?」福建話本甚特異,但那人似到外省去過,打著半鹹半淡的官話道:「爺們還是讓我死的好!」衛春華道:「你是短了錢銀呢?還是遭了冤屈?我們可以幫你呀。」那人道:「不是為錢,也沒人冤枉小人。」說罷又哭。

  駱冰見他頸中掛著一個繡花荷包,色澤鮮艷,用麻繩牢牢繫住,似怕死後給人拿走了,猜想此事或與女人有關,問道:「你的情妹子不肯嫁你麼?」那人臉露驚奇之色,說道:「她是死路一條,我索性死了爽快。」駱冰道:「她為甚麼死路一條?」那人道:「方大人今年告老回鄉,見銀鳳生得好看,要娶她做第十一房姨太太……」說著又哭了起來。

  章進聽得茫然不解,喝道:「亂七八糟,老子一點不懂,甚麼方大人、銀鳳的?」駱冰笑道:「銀鳳自然是他的情妹子了。他倒是個多情種子呢。」章進道:「那方大人在那裏?娶了你的銀鳳沒有?」那人道:「德化城裏最大的房子就是方大人的,去年他家裏蓋新房子,小的還去幫過工。他……他今天……今天要討銀鳳……」章進道:「你這人沒出息,幹麼不和這姓方的去拚命?」駱冰笑道:「他有你章十爺的一成本事就好啦!」問那人道:「你叫甚麼名字?做甚麼手藝?」那人道:「小人叫周阿三,是做木匠的。」

  周綺聽這人也姓周,先有了三分好感,又見他哭得可憐,說道:「你帶我們去見那姓方的。」周阿三畏畏縮縮的不敢。徐天宏見妻子和章進都是一股莽勁,心裏暗笑,說道:「你帶我們到你家裏去,包在我們身上,叫那姓方的不敢娶你的銀鳳便是。」周阿三將信將疑,領了眾人來到德化城內自己家裏。

  那銀鳳家裏姓包,是開豆腐店的,就在周阿三的隔壁,門外掛燈結綵,一副做喜事的模樣。徐天宏命周阿三把銀鳳的父親包老頭請過來,只見他愁眉苦臉,神色淒慘,那裏有做新丈人的喜色。眾人一問,才知那方大人今年已七十多歲,本在安徽做藩台,新近告老回鄉,地方上沒一個不怕他。包老頭的女兒才十八歲,自幼和周阿三情投意合,早有嫁娶之約,嫁給這垂死之人做小自然是一百個不願意,但懼他權勢,不敢不依。依章進和周綺說,就要去殺了那姓方的,但陳家洛道:「咱們身有大事,別多生枝節。」叫心硯取出一百兩銀子來,送給包老頭和周阿三,叫他們帶了銀鳳趕緊逃走。包周兩人千恩萬謝,忙回去收拾。

  周綺這時已有七八個月身孕,一路上徐天宏和駱冰管得她緊,不能多動,酒更是半滴不得沾唇,本已厭煩之極,見陳家洛不許跟那姓方的為難,更是氣悶,乘徐天宏不防,溜了出來到街上亂走。德化城本來不大,不多一會就來到方宅門口,只見大門中仗役進進出出,把魚肉雞鴨及一罈罈酒抬了進去,不覺酒癮大起,便跟了進去。

  方府這天賀客盈門。眾僕役見她大模大樣的進來,雖然穿得樸素,但氣派端嚴,不敢怠慢,忙讓到內堂敬茶。周綺心想他們倒敬重於我,也就喝著武夷清茶,咬著瓜子,自得其樂。不一會開出席來,方府雖是娶妾,但方老太爺方有德在外作官數十年,老來衣錦還鄉,存心要顯顯威風,是以這席午宴也十分豐盛。周綺與那些姑娘太太們語言不通,不去理會旁人,酒到杯乾,飲得自由自在,倒也暢快。

  喝了十多杯,方老太爺由兩個兒子扶著,顫巍巍的到各席來敬酒。周綺見他鬚眉皆白,還要糟蹋人家女兒,心中暗罵。待他走到臨近,見他左頰上有一大塊黑記,黑記上稀稀疏疏的生著幾根長毛,驀地想起丈夫先前所說的話來。那日她母親問他身世,他說他一家都被一個姓方的府台所害,那方府台左臉上有大塊黑記,莫非是此人不成?徐天宏是浙江紹興人,她衝口而出:「方老爺,你在紹興做過府台麼?」方老太爺聽到她一口北方口音,微感奇怪,說道:「你這位太太很面生,老頭子記性不好,在紹興見過我麼?」這話正是自認在紹興做過官。周綺點點頭,不言語了。方老太爺也不在意,另去敬酒。

  周綺本想上前將他一拳打死,替丈夫報了血海深仇,但身子一動,就感胸口發悶,手足酸軟,暗罵肚子裏這小孽障害得我好苦,斟了三杯酒仰脖子喝下,大踏步往外走出。眾女賓見這女人粗野無禮,交頭接耳的竊竊譏笑。周綺回到周阿三家裏,不久徐天宏與駱冰也從外面回來,兩人到處尋她不見,正自焦急,見了她這才放心,見她臉上紅撲撲的酒意盎然,正要開口埋怨,周綺搶先把遇到方老太爺的事說了。

  徐天宏想起父母兄姊慘死的情形,眼中冒火,但怕殺錯了人,道:「我去打聽一下。」過了半個多時辰,他直衝進來,對陳家洛道:「總舵主,我仇人確是在此,你許不許我報仇?」陳家洛沉吟道:「七哥這大仇是非報不可的,這老賊已七十多歲,稍有耽擱,莫要給他得個善終,可成了咱們畢生的恨事。只是咱們另有大事,這番舉動可別讓人疑心到紅花會頭上。」說到這裏,包老頭帶了女兒和周阿三過來叩謝,說再過兩個時辰,方家就要來迎娶,現下收拾已畢,要趕緊逃走。

  李沅芷靈機一動,道:「不如把事情推在他們身上,反正他們是要逃走的了。」余魚同道:「怎麼?」李沅芷笑道:「請你做新娘子哪!」駱冰笑道:「還是他扮新郎,你扮新娘吧。」李沅芷紅了臉道:「哼,人家明明出個好主意,你偏來開玩笑。」駱冰道:「好妹子,那你說吧。」李沅芷笑道:「叫他穿了新娘子的衣服,等轎子來時,他就坐了去。咱們都扮作送親的。」駱冰拍手笑道:「好呀,拜過堂後,等到洞房花燭,大家一齊動手。別人只道是女家出的花樣,誰也不會疑心到紅花會身上。」徐天宏這時關心則亂,一時想不出主意來,聽了李沅芷這個計策,也連聲叫好。

  陳家洛命衛春華與心硯先把包家父女及周阿三護送出城,讓他們遠走高飛。大家買了衣物,裝扮起來。余魚同扮女人雖然頗不願意,但這是李沅芷出的主意,不便拂她之意,又是為七哥報仇雪恨,委屈一下也說不得了。新娘的紅衣頭罩都是現成的,就是他一雙大腳有點礙事,但把裙子放低些,遮掩得一時,也就成了。

  申牌時分,方府的轎子與迎親的喜娘等等都來了。駱冰與李沅芷扶著頭披紅巾的余魚同進了轎子。眾人在長衣內各藏兵刃,一路跟到方家。男子娶妾,要妾侍向丈夫和正室磕頭。余魚同無奈,只得盈盈拜將下去。方有德喜得呵呵大笑,摸出兩個金錁子來做見面禮。余魚同老實不客氣的收了。

  喜筵過後,接著是要鬧房,眾人都擁到新房中來。徐天宏緊緊擠在方有德身邊,右手摸著袋裏的匕首,眼見時辰將到,正要動手,忽然一名家丁匆匆走進房來,說道:「成總兵和幾位客人來向大人道喜。」方有德道:「他怎麼到德化來啦?」忙迎出去。徐天宏等寸步不離,只見廳上坐著一位武官,下首四人身穿內廷侍衛服色。

  徐天宏臉色登變,認出其中一人是在黃河渡口交過手的清宮侍衛瑞大林,正要招呼各人,文泰來虎吼一聲,已向那武官撲去,原來那人便是隨同張召重去鐵膽莊捉拿他的成璜。這人因立了此功,從記名總兵升為實授,分發閩南。這天瑞大林等四名侍衛奉皇帝密旨前來找他。這五人從永安府來到德化,聽說方藩台娶妾,便來擾一杯喜酒,趕場熱鬧,那知竟與紅花會群雄狹路相逢。

  成璜出其不意,隨手拿起椅子一擋,喀喇一聲,梨花木的椅腳被文泰來一掌劈斷了兩根。成璜見來勢兇惡,從桌底鑽了過去,隔桌望見竟是文泰來,這一下嚇得魂飛天外,往外直奔。群雄取出兵刃,與瑞大林等四名侍衛交起手來。侍衛們如何能敵?呼嘯一聲,從人叢中穿了出去,跨上馬背飛奔。文泰來等推開嚇得東倒西撞的賀客女賓往外追時,五人都已逃得遠了。只聽內堂驚叫哭喊,亂成一片。

  余魚同穿著大紅女服,手揮金笛,旁邊一個駱冰,一個李沅芷,從內堂殺將出來。群雄尋方有德時,卻已不見。周綺大罵:「老不死老奸巨猾,溜得倒快。」衛春華、章進、心硯等前前後後找了一遍,影蹤不見。徐天宏對陳家洛道:「總舵主,怎麼清宮侍衛忽然在此出現?莫非另有奸謀?」陳家洛道:「正是,這須得探查明白。」徐天宏道:「私仇事小,咱們先查明侍衛的事再說。」陳家洛讚道:「七哥深明大義。」當下率領眾人,追了出去,一問途人,知那些武官是往東逃去。群雄紛紛上馬,出德化城東門疾追。

  奔了三四十里,在一家飯鋪中打尖,詢問飯鋪伙計,知道成璜等過去不久。文泰來道:「我這馬腳力快,衝上去攔住五個狗賊。」駱冰道:「他們有五個,別落了單。諒他們也逃不了。」文泰來知道妻子自從他身遭危難,對他照顧特別周到,也不忍讓她擔心,於是與眾人一齊追趕。

  當晚群雄在仙遊歇夜,次日趕到郊尾,聽鄉人說五個武官已轉而向北。陳家洛笑道:「他們逃的路程真好,這裏向北正往莆田少林寺,咱們雖然趕人,可沒走冤枉路。」馳了數十里,天色將黑,離少林寺已近,群雄在望海鎮上找一家客店歇了。陸菲青、文泰來、衛春華、徐天宏、心硯等五人出去分頭打聽眾侍衛的下落。

  ***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