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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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數日後,眾人來到沙城,上了城牆向內望去,只見群狼已將駝馬吃完,正在爭奪已死同類的屍體,猛撲狂咬,慘厲異常,饒是群雄心豪膽壯,也不覺吃驚。香香公主不忍多看,走下城牆去自和看守的回人說話。 余魚同把張召重提到城牆牆頭,暗暗禱祝:「恩師在天之靈,你的朋友們與弟子今日給你報仇雪恨。」從徐天宏手裏接過單刀,割斷縛住張召重手足的繩索,左腿橫掃,把他踢落。群狼不等他著地,已躍在半空搶奪。 張召重被陳家洛打中兩掌,受傷不輕,仗著內功深湛,經過數日來的休養,已好了大半。他被推入狼城,早已不存生還之想,但臨死也得竭力掙扎一番,雙腿將要著地,四周七八頭餓狼撲了上來,他紅著雙眼,兩手伸出,分別抓住一頭餓狼的項頸,橫掃了一個圈子,登時把群狼逼退數步。他慢慢退到牆邊,後心貼牆,負隅拚鬥,抓住兩頭惡狼,依著武當雙錘的路子使了開來,呼呼風響,群狼一時倒也難以逼近。 群雄知他必死,雖恨他奸惡,但陳家洛、駱冰等心腸較軟,不忍卒睹,走下城牆。 陸菲青雙目含淚,又是憐憫,又是痛恨,見張召重使到二十四招「破金錘」時,一頭餓狼撲將上來,向他腿上咬去,張召重一縮腿,狼牙撕下了他褲子上長長一條布片。陸菲青腦海中突然湧現了三十餘年前舊事:那一日他和張召重兩人瞞了師父,偷偷到山下買糖吃,師弟摔了一交,褲子在山石上勾破了。張召重愛惜褲子,又怕師父責罵,大哭起來。他一路安慰,回山之後,立即取針線給師弟縫補破褲。又想到這套「破金錘」錘法也是自己親自點撥的。當年張召重聰明穎悟,學藝勤奮,師兄弟間情如手足,不料他後來貪圖富貴,竟然愈陷愈深。眼見到師弟如此慘狀,不禁淚如雨下,心想:「他雖罪孽深重,我還是要再給他一條自新之路,重做好人。」叫道:「師弟,我來救你!」湧身一躍,跳入了狼城。 眾人大吃一驚,只見他腳未著地,白龍劍已舞成一團劍花,群狼紛紛倒退,他站到張召重身旁,說道:「師弟,別怕。」張召重眼中如要噴出火來,忽地將手中兩狼猛力擲入狼群,和身撲上,雙手抱住了他,叫道:「反正是死了,多一個人陪陪也好。」陸菲青出其不意,白龍劍落地,雙臂被他緊緊抱住,猶如一個鋼圈套住了一般,忙運力掙扎,但張召重獸性大發,決意和他同歸於盡,拚死抱住,那裏掙扎得開?群狼見這兩人在地下翻滾,猛撲上來撕咬。師兄弟各運內家功力,要把對方翻在上面,好讓他先膏狼吻。 陳家洛等在城牆腳下忽聽城牆頂上連聲驚呼,忙飛步上牆。這時陸菲青想起自己好心反得慘報,氣往上沖,手足一軟,被張召重用擒拿手法拿住脈門,動彈不得。 張召重左手一拉,右手一舉,已將陸菲青遮在自己身上。眾人驚呼聲中,文泰來與余魚同雙雙躍下。文泰來單刀連揮,劈死數狼。群狼退開數步。余魚同握著從徐天宏手裏接來的鋼刀,跳落時因城牆過高,立足不穩,翻了個觔斗方才站起,看準張召重肩頭,用刀頭戳將下去。張召重慘叫一聲,抱著陸菲青的雙臂登時鬆了。這時群雄已將長繩掛下,先將陸菲青與余魚同縋上,隨即又縋上文泰來。看下面時,群狼已撲在張召重身上亂嚼亂咬。 眾人心頭怦怦亂跳,一時都說不出話來,想到剛才的凶險,無不心有餘悸。 隔了良久,駱冰道:「陸伯伯,你的白龍劍沒能拿上來,很是可惜。」袁士霄道:「再過一兩個月,惡狼都死光了,就可拿回來。」 *** 傍晚紮營後,陳家洛對師父說了與乾隆數次見面的經過。袁士霄聽了原委曲折,甚感驚異,從懷裏摸出一個黃布包來,遞給他道:「今年春間,你義父差常氏兄弟前來,交這布包給我收著,說是兩件要緊物事。他們沒說是甚麼東西,我也沒打開來看過,只怕就是皇帝所要的甚麼證物了。」 陳家洛道:「一定是的。義父既有遺命,徒兒就打開來瞧了。」解開布包,見裏面用油紙密密裹了三層,油紙裏面是一隻小小的紅木盒子,掀開盒蓋,有兩個信封,因年深日久,紙色都已變黃,信封上並無字跡。 陳家洛抽出第一個信封中的紙箋,見簽上寫了兩行字:「世倌先生足下:將你剛生的兒子交來人抱來,給我一看可也。」下面簽的是「雍邸」兩字,筆致圓潤,字跡潦草。 袁士霄看了不解,問道:「這信是甚麼意思?那有甚麼用,你義父看得這麼要緊?」陳家洛道:「這是雍正皇帝寫的。」袁士霄道:「你怎知道?」陳家洛道:「徒兒家裏清廷皇帝的賜書很多,康熙、雍正、乾隆的都有,因此認得他們的筆跡。」袁士霄笑道:「雍正的字還不錯,怎地文句如此粗俗?」陳家洛道:「徒兒曾見他在先父奏章上寫的批文,有的寫:『知道了,欽此』。提到他不喜歡的人時,常寫:『此人乃大花臉也,要小心防他,欽此』。」 袁士霄呵呵大笑,道:「他自己就是大花臉,果然要小心防他。」又道:「這信是雍正所寫,那又有甚麼了不起?」陳家洛道:「寫這信時還沒做皇帝。」袁士霄道:「你怎知道?」陳家洛道:「他署了『雍邸』兩字,那是他做貝勒時的府第。而且要是他做了皇帝,就不會稱先父為『先生』了。」袁士霄點了點頭。 陳家洛扳手指計算年月,沉吟道:「雍正還沒做皇帝,那時候我當然還沒生,二哥也沒生。姊姊是這時候生的,可是信上寫著『你剛生的兒子』,嗯……」想到文泰來在地道中所說言語,以及乾隆的種種神情,叫道:「這正是絕好的證據。」袁士霄道:「怎麼?」陳家洛道:「雍正將我大哥抱了去,抱回來的卻是個女孩。這女孩就是我大姊,後來嫁給常熟蔣閣老的,其實是雍正所生的公主。我真正的大哥,現今做著皇帝。」袁士霄道:「乾隆?」 陳家洛點了點頭,又抽出第二封來。他一見字跡,不由得一陣心酸,流下淚來。袁士霄問道:「怎麼?」陳家洛哽咽道:「這是先母的親筆。」拭去眼淚,展紙讀道: 「亭哥惠鑒:你我緣盡今生,命薄運乖,夫復何言。余所日夜耿耿者,吾哥以頂天立地之英雄,乃深受我累,不容於師門。我生三子,一居深宮,一馳大漠,日夕所伴之二兒,庸愚頑劣,令人神傷。三官聰穎,得託明師,余雖愛之念之,然不慮也。大官不知一己身世,儼然而為胡帝。亭哥,亭哥,汝能為我點化之乎?彼左臀有殷紅朱記一塊,以此為證,自當入信。余精力日衰,朝思夕夢,皆為少年時與哥共處之情景。上天垂憐,來生而後,當生生世世為夫婦也。妹潮生手啟。」 陳家洛看了這信,驚駭無已,顫聲問道:「師父,這信……信上的『亭哥』,難道就是我義父嗎?」袁士霄黯然道:「可不是嗎?他幼時與你母互有情意,後來天不從人願,拆散鴛鴦,因此他終生沒有娶妻。」陳家洛道:「我媽媽當年為甚麼要義父帶我出來?為甚麼要我當義父是我親生爸爸一般?難道……」 袁士霄道:「我雖是你義父知交,卻也只知他因壞了少林派門規,被逐出師門。這等恥辱之事,他自己不說,別人也不便相問。不過我信得過他是響噹噹的好漢子,光明磊落,決不做虧心之事。」一拍大腿,說道:「當年他被逐出少林,我料他定是遭了不白之冤,曾邀集武林同道,要上少林寺找他掌門人評理,險些釀成武林中的一件大風波。後來你義父盡力分說,說全是自己不好,罪有應得,這才作罷。但我直到現今,還是不信他會做甚麼對不起人的事,除非少林寺和尚們另有古怪規矩,那我就不知道了。」說到這裏,猶有餘憤。 陳家洛道:「師父,我義父的事你就只知道這些麼?」袁士霄道:「他被逐出師門之後,隱居了數年,後來手創紅花會,終於轟轟烈烈的做出一番大事來。」陳家洛問的是自己身世,袁士霄卻反來覆去,盡說當年如何為于萬亭抱不平之事。 陳家洛又問:「義父和我媽媽為甚麼要弟子離開家裏,師父可知道麼?」袁士霄氣憤憤的道:「我邀集了人手要給你義父出頭評理,到頭來他忽然把過錯全攬在自己身上。這般給大家當頭澆一盆冷水,我的臉又往那裏擱去?因此他的事往後我全不管啦。他把你送來,我就教你武藝,總算對得起他啦。」 陳家洛知道再也問不出結果了,心想:「圖謀漢家光復,關鍵在於大哥的身世,中間只要稍有失錯,那就前功盡廢。此事勢所必成,遲早卻是不妨。我須得先到福建少林寺走一遭,探問明白。雍正當時怎樣換掉孩子?我大哥明明是漢人,雍正為何讓他繼任皇位?在那兒總可問到一些端倪。」當下把這番意思對師父說了。袁士霄道:「不錯,去問個仔細也好,就怕老和尚古怪,不肯說。」陳家洛道:「那只有相機行事了。」 師徒倆談論了一會,陳家洛詳述在玉峰中學到的武功,兩人印證比劃,陳家洛更悟到不少精微之處。兩人談得興起,走出帳來,邊說邊練,不覺天色已白,這才盡興。 袁士霄道:「那兩個回人姑娘人品都好,你到底要那一個?」陳家洛道:「漢時霍去病言道:『匈奴未滅,何以家為?』弟子也是這個意思。」袁士霄點點頭道:「很有志氣,很有志氣。我去對雙鷹說,免得他們再怪我教壞了徒弟。」言下十分得意。陳家洛道:「陳老前輩夫婦說弟子甚麼不好?」袁士霄笑道:「他們怪你喜新棄舊,見了妹子,忘了姊姊,哈哈!」陳家洛回思雙鷹那晚不告而別,在沙中所留的八個大字,原來含有這層意思,想來不覺暗暗心驚。 次日,陳家洛告知群雄,要去福建少林寺走一遭,當下與袁士霄、天山雙鷹、霍青桐姊妹作別。香香公主依依不捨。陳家洛心中難受,這一別不知何日再能相見?如得上天祐護,大功告成,將來自有重逢之日,否則眾兄弟埋骨中土,再也不能到回部來了。霍青桐遠送出一程,早也柔腸百結,黯然神傷,但反催妹子回去,香香公主只是不肯。 陳家洛硬起心腸,道:「你跟姊姊去吧!」香香公主垂淚道:「你一定要回來!」陳家洛點點頭。香香公主道:「你十年不來,我等你十年;一輩子不來,我等你一輩子。」陳家洛想送件東西給她,以為去日之思,伸手在袋裏一摸,觸手生溫,摸到了乾隆在海塘上所贈的那塊溫玉,取出來放在香香公主手中,低聲道:「你見這玉,就如見我一般。」香香公主含淚接了,說道:「我一定還要見你。就算要死,也是見了你再死。」 陳家洛微笑道:「幹麼這般傷心?等大事成功之後,咱們一起到北京城外的萬里長城去玩。」香香公主出了一會神,臉上微露笑意,道:「你說過的話,可不許不算。」陳家洛道:「我幾時騙過你來?」香香公主這才勒馬不跟。 陳家洛時時回頭,但見兩姊妹人影漸漸模糊,終於在大漠邊緣消失。 群雄控馬緩緩而行,這一役雖擊斃了張召重,但也傷了李沅芷、衛春華、章進三人,李沅芷傷勢尤重。余魚同大仇得報,甚是歡慰,對李沅芷又是感激,又是憐惜,一路上不避嫌疑,細心呵護。 眾人行了數日,又到了阿凡提家中,那位騎驢負鍋的怪俠卻又出外去了。周綺聽說張召重已死,胞弟之仇已報,很是高興。依陳家洛意思,要徐天宏陪她留在回部,等生下孩子,身子康復之後,再回中原。但周綺一來嫌氣悶,二來聽得大夥要去福建少林寺,此行可與她爹爹相會,吵著定要回去。眾人拗不過,只得由她。徐天宏雇了一輛大車,讓妻子及李沅芷在車裏休息。 回入玉門關後,天時漸暖,已有春意。眾人一路南下,漸行漸熱,周綺愈來愈是慵困,李沅芷的傷臂卻已大好了。她棄車乘馬,一路與駱冰咭咭呱呱的說話。旁人都奇怪這兩人談個沒完沒了,不知怎地有這許多事兒來說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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