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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五


  陳家洛睡到半夜,精力已復,一線月光從山縫中照射進來,只見霍青桐和香香公主斜倚在白玉椅上沉沉入睡,靜夜之中,微聞兩人鼻息之聲,石室中瀰漫著淡淡清香,花香無此馥郁,麝香無此清幽,自是香香公主身上的奇香了。

  他思潮起伏:不知峰外群狼現下是何模樣,自己三人能否脫險?脫險之後,那皇帝哥哥又不知能否確守盟言,將滿洲胡虜逐出關外?

  忽聽得香香公主輕輕歎了口氣,歎聲中滿是欣愉喜悅之情,尋思:「她身處險地,卻如此安心,那是甚麼原因?自然因她信我必能帶她脫離險境,終身對她呵護愛惜了。」

  「我心中真正愛的到底是誰?」這念頭這些天來沒一刻不在心頭縈繞,忽想:「那麼到底誰是真正的愛我呢?倘若我死了,喀絲麗一定不會活,霍青桐卻能活下去。不過,這並不是說喀絲麗愛我更加多些……我與忽倫四兄弟比武之時,霍青桐憂急擔心,極力勸阻,對我十分愛惜。她妹妹卻並不在乎,只因她深信我一定能勝。那天遇上張召重,她笑吟吟的說等我打倒了這人一起走,她以為我是天下本事最大的人……要是我和霍青桐好了,喀絲麗會傷心死的。她這麼心地純良,難道我能不愛惜她?」

  想到這裏,不禁心酸,又想:「我們相互已說得清清楚楚,她愛我,我也愛她。對霍青桐呢,我可從來沒說過。霍青桐是這般能幹,我敬重她,甚至有點怕她……她不論要我做甚麼事,我都會去做的。喀絲麗呢?喀絲麗呢?……她就是要我死,我也肯高高興興的為她死……那麼我不愛霍青桐麼?唉,實在我自己也不明白,她是這樣的溫柔聰明,對我又如此情深愛重。她吐血生病,險些失身喪命,不都是為我麼?」

  一個是可敬可感,一個是可親可愛,實在難分輕重。

  這時月光漸漸照射到了霍青桐臉上,陳家洛見她玉容憔悴,在月光下更顯得蒼白,心想:「雖然我們相互從未傾吐過情愫,雖然我剛對她傾心,立即因那女扮男裝的李沅芷一番打擾,使我心情有變,但我萬里奔波,趕來報訊,不是為了愛她麼?她贈短劍給我,難道只為了報答我還經之德?儘管我們沒說過一個字,可是這與傾訴了千言萬語又有甚麼分別?」又想:「日後光復漢業,不知有多少劇繁艱巨之事,她謀略尤勝七哥,如能得她臂助,獲益良多……唉,難道我心底深處,是不喜歡她太能幹麼?」想到這裏,矍然心驚,輕輕說道:「陳家洛,陳家洛,你胸襟竟是這般小麼?」又過了半個多時辰,月光緩緩移到香香公主的身上,他心中在說:「和喀絲麗在一起,我只有歡喜,歡喜,歡喜……」

  他睜大眼睛望著頭頂的一線天光,良久,良久,眼見月光隱去,眼見日光斜射,室中慢慢的亮了。香香公主打了個呵欠醒來,睜開一半眼睛向著他望了望,微微一笑,臉色就像一朵初放的小花。

  她緩緩坐起身來,忽然驚道:「你聽!」只聽得外面甬道上隱隱傳來幾個人的腳步之聲。在這千百年的古宮之中,怎會有人行走?難道真的有鬼?只聽腳步聲愈來愈近,雖然相距甚遠,但在寂靜之中,一步一步的聽得清清楚楚。兩人寒毛直豎,都驚呆了。陳家洛一拉霍青桐的手臂,她從夢中驚醒過來。三人疾奔出去。

  奔到大殿,陳家洛撿起三柄玉劍,每人手中拿了一把,低聲道:「玉器可以辟邪。」這時腳步聲已到殿外。三人躲在暗處,不敢稍動。只見火光閃晃,走進四個人來。當先兩人手執火把,卻是張召重與顧金標。

  忽然噹啷、噹啷數聲響處,張召重等四人兵刃脫手飛出,落在地下。滕一雷的獨足銅人雖仍在手,鏢囊中的十二隻鋼鏢卻激射出去。

  陳家洛知道機不可失,乘他們目瞪口呆、驚惶失措之際,大喝一聲,手持玉劍,從暗處跳將出來,拍拍兩劍,已把張顧兩人手中火把打落,殿中登時漆黑一團。張召重雙掌護身,返身奔出。關東三魔隨後跟出,只聽砰的一聲,又是一聲「啊唷」,不知誰在石壁上重重撞了一頭。四人腳步聲漸漸遠去,霍青桐忽然驚呼:「啊唷,糟糕,快追,快追!」陳家洛立時醒悟,摸索著疾追出去,甬道還未走完,只聽得嘰嘰之聲,接著蓬的一聲大響,石門已給關上。陳家洛飛身撲到,終於遲了一步,石門後光溜溜的無著手之處,那裏還拉得開來?

  霍青桐和香香公主先後奔到。陳家洛回過身來,撿了一塊木材點燃,但見石門上刀劈斧砍之痕累累,盡是那些骸骨生前拚命掙扎的遺跡。霍青桐慘然道:「完啦!」香香公主拉著她手道:「姊姊,別怕!」陳家洛強自笑道:「我們三人畢命於此,也真奇怪得緊。」不知何故,心中忽然感到一陣輕鬆,竟有如釋重負之意,拾起地下的一個骷髏頭骨,說道:「老兄,老兄,你多了三個新朋友啦。」香香公主嗤的一聲,笑了出來。霍青桐向兩人白了一眼,隔了半晌,說道:「咱們回去玉室,靜下心來好好想一下。」三人回歸玉室。霍青桐伏身祈禱,然後拿出地圖來反覆審視,苦苦思索。陳家洛知道處此絕境,若能脫身,不是來了外援,就是張召重等改變心思,進來捉拿自己。但這地方如此隱秘,外援如何能到?而張召重等適才受了這般大驚嚇,十九不敢再進來冒險。

  香香公主忽道:「我想唱歌。」陳家洛道:「你唱吧!」她斜坐在白玉椅上,柔聲唱了起來。霍青桐似乎全沒聽到她的歌聲。雙手捧住了頭,皺著眉頭出神。香香公主唱了一會,住口不唱了,道:「姊姊,你息一忽兒吧!」站起身來,走到白玉床邊,對躺在床上的那具骸骨道:「對不住啦,請你挪一挪,讓點地方出來,給我姊姊休息!」輕輕把骸骨置在一堆,推在床角,忽然「咦」了一聲,撿起一卷東西,道:「這是甚麼?」

  陳家洛和霍青桐湊近去看,見是一本羊皮冊子,年深日久,幾已變成了黑色,在陽光下一照,見冊中寫滿了字跡,都是古回文。羊皮雖黑,但文字更黑,仍歷歷可辨。霍青桐翻幾頁看了,一指床上的骸骨,說道:「是這女子臨死前用血寫的,她叫瑪米兒。」陳家洛道:「瑪米兒?」香香公主道:「那是『很美』的意思。想來她活著的時候生得很美。」

  霍青桐放下羊皮卷,又去細看地圖。陳家洛道:「難道地圖上畫著另有出路?」霍青桐道:「似乎甚麼地方有個秘密通道,不過我就是想不通。」陳家洛歎了一口氣,對香香公主道:「你把這瑪米兒姑娘的絕命書譯給我聽,好麼?」香香公主點點頭,輕輕唸了起來:

  「城裏成千成萬的人都死了,神峰裏暴君的眾衛士和伊斯蘭的勇士們都死了。我的阿里已到了真主那裏,他的瑪米兒也要去了。我把我們的事寫在這裏,讓真主的兒子們將來知道,不管是勝或敗,我們伊斯蘭的勇士們戰鬥到底,永不屈服!」

  陳家洛道:「原來這位姑娘不但美麗,而且勇敢。」香香公主繼續唸道:

  「暴君隆阿欺壓了我們四十年。這四十年中,他徵了千萬百姓來給他造了這座迷城,在神峰中開鑿了宮殿。這些百姓都給他殺了。他死了之後,他的兒子桑拉巴比他更兇狠。伊斯蘭教徒養十頭羊,每年要給他四頭,養五頭駱駝,每年要給他兩頭。我們一年比一年窮了。那一家有美麗的姑娘,就給他拉進迷城中去。進了迷城之後,沒一個能活著出來。

  「我們是伊斯蘭教的英雄兒女,能受這些異教徒的欺壓嗎?當然不能!二十年之中,我們的戰士曾五次攻打迷城,總是因為不識路徑,走不出來。有兩次曾攻進了神峰,暴君桑拉巴卻不知使甚麼妖法,把我們戰士的刀劍都收去了,終於給他的衛士殺得一個不剩。」

  陳家洛道:「那就是大殿下這座磁山作怪了。」香香公主點點頭,接著唸下去:

  「這一年,我剛十八歲,我爸爸媽媽都給桑拉巴手下的人殺了,我哥哥做了伊斯蘭教徒的族長。春天,我遇見了阿里。他是我族裏的英雄。他殺死過三頭老虎,群狼見了他就四散奔逃,天山頂上的兀鷹嚇得不敢下來。他抵得過十個好漢,不,抵得過一百個。他的眼睛像麋鹿那樣溫柔,他的身體像鮮花那樣美麗,可是他的威武卻像沙漠中刮的大風……」

  陳家洛笑道:「這位姑娘喜歡誇大,把她意中人說得這麼了不起。」香香公主神色端嚴,道:「為甚麼說她誇大?難道世界上沒這樣的人麼?」又唸下去:

  「阿里來到我們帳裏,和我哥哥商量攻打迷城。他得到了一部漢人寫的書,他說他想了一年,懂得了武功的道理,就算空手沒有刀劍,也能把桑拉巴的武士們打死。於是他招了五百個勇士,把他想到的道理教給他們,他們又練了一年。這時我已經是阿里的人了。我第一眼見到他,就是他的了。他是我的心,是我的鮮血,是我的容貌。他對我說,他一見了我,就知道這次一定能夠打勝。他們練好了武功,可是不知道迷城的路徑,更加不知道神峰裏的秘密。阿里和我哥哥商量了十天十夜,沒有法子。因為外面的人一走進迷城,就給他們殺了。沒一個人能活著出來。大夥兒一起又商量了十天十夜,仍然沒有法子。本事再大,再勇敢,進不了迷城,總是一場空。

  「我說:『哥哥啊,讓我去吧!』他們知道我說的是甚麼意思。阿里是大勇士,但他忽然流下淚來。於是我帶了一百頭山羊,在迷城外面放牧。第四天上,桑拉巴手下的人就把我捉去獻給了他。我哭了三天三夜才順從他。他很喜歡我,我要甚麼就給我甚麼。」

  陳家洛聽到這裏,對這位古代姑娘不禁肅然起敬。心想她以一個十八歲的姑娘,竟能犧牲自己,真是了不起,而能犧牲寶貴的愛情,那是更加的了不起。只聽香香公主又唸道: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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