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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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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起初,桑拉巴不許我走出房門一步,但是他越來越喜歡我了。我每天想念我們的人,想念在大草原中放羊唱歌,那真是快活。我最想念的,是我的阿里。桑拉巴見我一天一天的憔悴瘦弱,問我要甚麼。我說要到各處去逛逛。他忽然大怒,打了我一掌,於是我有七個白天不跟他說話,有七個黑夜不向他笑。第八天上,他帶我出去了,以後每隔三天,他帶我出去一次,先在迷城各處玩,後來甚至到了迷城的口子上。我把每一條道路都記得清清楚楚,最後,就算我瞎了眼睛,也能在迷城各處來去,不會迷路了。這花了大半年時光,我想哥哥和阿里一定已等得很不耐煩,可是我還沒知道神峰的秘密,後來,我肚子裏有了孩子,那是桑拉巴的孽種。他很喜歡,我卻恨得每天哭泣。他問我要甚麼,我說:『我給你懷了孩子,但是你一點也不愛我。』他說:『我不愛你?你要甚麼東西,難道我不肯給你麼?你要大海底下的紅珊瑚呢,還是南方的藍寶石?』我說:『人家說,你有一座翡翠池,美麗的人在池裏洗了澡更加美,醜的人洗了就更加醜。』 「他的臉蒼白了,聲音顫抖了,問我是誰說的。我騙他說我做了個夢,是神仙說的。其實,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翡翠池,不過宮裏的女人都這樣偷偷的說,桑拉巴從來不准誰看到,連說也不許說。他說:『去洗澡是可以的,不過誰見到這池子之後,就得舌頭割掉,以免把秘密說了出去,這是祖宗定下的規矩。』他求我別去,我一定要去。我說:『你心裏一定以為我很醜,我在翡翠池洗了澡,你怕我更加醜了。』終於他帶我去了。 「到這翡翠池,要從神峰的宮殿裏經過。我身上帶了一把小刀,想在翡翠池中刺死他,因為宮裏到處都有兇惡的衛士守衛,翡翠池四周卻一個人也沒有,可是小刀給大殿底下的磁山收去了。這樣,我知道了磁山的秘密。我洗了澡後,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更加美麗些,不過他是更愛我了。但他還是割去了我的舌頭,怕我把秘密說出去。我知道了一切,但沒法去告訴哥哥和阿里。 「我日日夜夜向真主祈禱,真主終於聽見了他可憐女兒的聲音。真主賜給了我聰明智慧。桑拉巴有一把短劍,佩在身上從不離開。這柄短劍有兩層鞘子,裏面一層鞘子就像是一把劍一般。我向他討了來。我畫了一張迷城的地圖,把進出的通道仔仔細細的畫在上面,我把地圖封在一顆蠟丸裏,藏在第二層劍鞘裏面。在我生了孩子的第三個月,他帶我出去打獵。我乘沒人見到,就把短劍丟在迷城外面的騰博湖裏。我回來之後,放了許多鷹出去,在鷹腳上都寫上了『騰博湖』的名字。」 霍青桐撇下地圖,凝神聽妹子譯讀古冊: 「有幾頭鷹被桑拉巴手下人射了下來,他們見到『騰博湖』的名字,心想騰博湖很出名,大漠上幾歲的孩兒也都知道,所以也不起疑心。我知道這許多鷹中,一定會有一兩頭給我們族裏的人捉到,哥哥和阿里就會到騰博湖中去仔細找尋,就會知道迷城的路徑。 「唉,那知道他們雖然找到了短劍,卻查不出劍中的秘密,不知道劍鞘中另有劍鞘。哥哥和阿里說,我送這把劍出來,定是叫他們進攻,去殺暴君桑拉巴。他們就攻了進來。大部分勇士都迷了路,轉來轉去永遠沒能出來。我的哥哥,我那力氣比兩頭駱駝還要大的哥哥,就這樣迷失了。阿里和其餘勇士捉到了一個桑拉巴的手下,迫著他帶路,攻進了神峰。在大殿上,他們的刀劍都被磁山收了去,桑拉巴的武士拿玉刀玉劍來殺他們。然而阿里和他的勇士學會了本事,雖然空手,仍是一個個的和他們一起戰死。桑拉巴見他手下的武士都死了,阿里又緊緊迫著他,就逃進玉室來,想帶我從翡翠池旁逃出去……」 霍青桐跳了起來,叫道:「啊,他們從翡翠池旁逃出去。」香香公主唸道: 「阿里追了上來,我一見到他,忍不住就撲上去。我們抱在一起,他用許多好聽的名字來叫我,我沒了舌頭,不能還叫他,可是他懂得我心裏的聲音。那卑鄙的桑拉巴,可惡的桑拉巴,比一千個魔鬼還要壞一萬倍的桑拉巴,突然從後面一斧……」 香香公主唸到這裏,情不自禁的尖叫一聲,把羊皮古冊丟在床上,滿臉驚懼之色。 霍青桐輕輕拍她肩頭,撿起古冊,繼續譯唸下去: 「……從後面一斧,將我的阿里的頭砍成了兩半,他的血濺在我身上。桑拉巴從床上抱起孩子,放在我手裏,叫道:『咱們快走!』我舉起那個孽種,用力往地下一摔,他就死在阿里的鮮血堆裏。桑拉巴見我摔死了自己的兒子,驚得呆了,舉起了黃金的斧頭,我伸長了頭頸讓他砍,他忽然歎了口氣,從來路衝了出去。 「阿里到了真主身旁,我也要跟他去。我們的勇士很多,桑拉巴的武士都被我們殺光了,他一定也活不成。他永遠不能再來欺壓我們伊斯蘭教徒。他兒子給我摔死了,他的後代也不能來欺壓我們,因為他沒後代了。以後我們的人就能在沙漠上草原上平安過活,年輕姑娘可以躺在他心愛的人懷裏唱歌。我哥哥、阿里和我都死了,可是我們已打敗了暴君。暴君的堡壘造得再堅固,我們還是能夠攻破。願真神安拉佑護我們的人民。」 霍青桐唸到最後一個字,緩緩把古冊掩上,三人深為瑪米兒的勇敢和貞烈所感動,很久說不出話來。香香公主眼中都是淚水,歎道:「為了使大家不受暴君的欺侮,她竟肯離開自己像心肝一樣的人,她願意舌頭給割掉,還親手摔死自己的兒子……」 陳家洛陡然一驚,身上冷汗直冒,心想:「比起這位古代的姑娘來,我實是可恥極矣。我身繫漢家光復大業的成敗,心中所想的卻只是一己的情慾愛戀。我不去籌劃如何驅逐胡虜,還我河山,卻在為愛姊姊還是愛妹妹而糾纏不清……我曾逞血氣之勇,親送喀絲麗到清兵營中,全不想萬一失手,豈非誤了光復大事?現今又陷身這山腹之中。我死不足惜,可是怎對得起紅花會數萬弟兄,怎對得起天下在韃子鐵蹄下受苦受難的父老姊妹?」越想越是難受,額頭汗水涔涔而下。 香香公主見他神色有異,掏出手帕來給他抹去汗水。陳家洛手一格,推開了手帕。香香公主見他忽現厭惡之色,不禁錯愕,陳家洛一定神,登時心軟,接過她手帕抹汗,打定了主意:「光復大業成功之前,我決不再理會自己的情愛塵緣,她兩姊妹從今而後都是我的好朋友,都是我的妹子。」拔出短劍,一劍插入圓桌的桌面,立覺神清氣爽,連日來煩惱一掃而空。香香公主見他臉有喜色,這才放心。 這一切霍青桐卻如不聞不見,她又再細看地圖,揣摸古冊中所寫的語句,沉吟道:「這遺書中說,桑拉巴來到這玉室,要和她一起逃到翡翠池邊去,然而這玉室已是盡頭,再無通路……後來桑拉巴並沒逃出去,仍然從原路殺回。想來他有異常勇力,伊斯蘭勇士們擋他不住,被他衝出大門,把伊斯蘭戰士都關在裏面,一直到死……不過地圖上明明畫著,另有通道通到池邊……」 陳家洛心中不再受愛慾羈絆,頭腦立時清明,叫道:「如有通道,必在這玉室之中。」想起在杭州提督府地道中救文泰來時,張召重曾從牆上密門逸脫,於是點起火把,在玉室壁上細看有無縫隙,上下四周都照遍了,並無發見。霍青桐查察玉床,也不見有何異狀。陳家洛又想起文泰來所述在鐵膽莊中被捕之事,叫道:「難道桌子底下另有地道?」伸手在圓桌桌面下用力一抬,石桌紋絲不動,喜道:「定是桌子有古怪。」依他力氣,就算石桌有千斤之重,這一抬之下也必稍動,但看那石桌又無特異之處,不論橫推直拉,桌腳始終便如釘牢在地下一般。霍青桐拿火把到桌腳下一照,心中登時涼了,原來圓桌是整塊從玉石中彫刻出來的,連在地上,自然抬不動了。 三人勞頓半天,毫無結果,肚子卻餓了。香香公主拿出醃羊肉和乾糧,大家吃一些,靠在椅上養神。 過了大半個時辰,日光漸正,射到了圓桌桌面。香香公主忽道:「啊,桌上還刻著花紋。」走近細看,見刻的是一群背上生翅的飛駱駝,花紋極細,日光不正射時全然瞧不出來,刻工甚是精緻,然而駱駝的頭和身子卻並不連在一起,各自離開了一尺多位置。她忍不住拿住圓桌邊緣,自右至左一扳,圓桌的邊緣與桌心原來分為兩截,可以移動,但扳得寸許便不動了。陳家洛和霍青桐一齊使力,慢慢把邊緣扳將過去,使得刻在桌緣一圈的駱駝頭與刻在桌心的駱駝身子連成一體,剛剛湊合,只聽軋軋連聲,玉床上出現了一個大洞,下面是一道梯級。三人又驚又喜,齊聲大叫。 陳家洛舉起火把,當先進入,兩人跟在後面。轉了四五個彎,再走十多丈路,前面豁然開朗,竟是一大片平地。四周群山圍繞,就如一隻大盆一般,盆子中心碧水瑩然,綠若翡翠,是個圓形的池子,隔了這千百年,竟然並不乾枯,想來池底另有活水源頭。 三人見了這奇麗的景色,驚喜無已。霍青桐笑道:「喀絲麗,遺書上說,美麗的人下池洗澡,可以更加美麗,你去洗一下吧。」香香公主紅了臉,笑道:「姊姊年紀大先洗。」霍青桐笑道:「啊喲,我可越洗越醜啦。」香香公主轉頭對陳家洛道:「你評評這個理。姊姊欺侮人,說她自己不美。」陳家洛微笑不語。霍青桐道:「喀絲麗,你到底洗不洗?」香香公主搖搖頭。霍青桐走近池邊,伸下手去,只覺清涼入骨,雙手捧起水來,但見澄淨清澈,更無纖毫苔泥,原來圓池四周都是翡翠,池水才映成綠色。就口而飲,甘美沁入心脾。三人喝了個飽,只見潔白的玉峰映在碧綠的池中,白中泛綠,綠中泛白,明艷潔淨,幽絕清絕。香香公主伸手玩水,不肯離開。 霍青桐道:「現下要想法子怎生避開外面那四個惡鬼。」陳家洛道:「咱們先把瑪米兒的遺骨拿出來葬在池邊,好嗎?」香香公主拍手叫好,又道:「最好把她的阿里和她葬在一起。」陳家洛道:「好,想來玉室角落裏的就是阿里的遺骨。」 三人重回到玉室,撿起骸骨,只見阿里的骸骨旁有一綑竹簡。陳家洛提了起來,穿竹簡的皮帶已經爛斷,竹簡一提就散成片片,見簡上塗了黑漆,簡身仍屬完整,簡上用朱漆寫著密密的漢字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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