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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四


  狼群雖然兇狠頑強,但奔跑的長力不夠,十多里後,已給拋得不見蹤影。再馳出十多里,袁士霄叫道:「休息一會吧!」眾人下馬喝水吃肉。哈合台把駝馬趕在一塊。袁士霄見他約束牲口的本領極精,笑道:「多虧了你。」待得狼群追近,駝馬隊已休息了好一會。

  這般追追停停,向南直跑了七八十餘里。前面塵頭起處,兩名回人馳到,叫道:「袁老爺子,成功了麼?」袁士霄道:「來啦,來啦!你叫大夥兒預備。」兩名回人掉頭先行。眾人見前面有了接應,放下了一大半心。

  奔不多時,只見大漠上出現了一座極大的圓形沙城。奔近時,見城牆高逾四丈,牆上有一狹小門口,袁士霄一馬當先,進了城門,天山雙鷹和哈合台驅趕大隊駝馬都跟了進去。駝馬隊將盡,群狼也已奄至。張召重馳到門口,稍一遲疑,一拉馬韁,從牆邊繞了開去。滕一雷和顧金標見狀,也勒馬繞開。

  成千成萬頭餓狼蜂擁衝進沙城,向駝馬撲咬。等到狼群盡數入城,突然胡笳大鳴,兩旁沙溝裏猛然搶出數百名回人來。每人背上都負了沙袋,湧向城門,紛紛拋下沙袋,片刻之間,已將門口堵死。

  張召重見他們拍手歡呼,心想不知那老頭兒怎樣了,見數十名回人站在沙城牆頂,於是躍下馬來,沿踏級奔上牆頂,只見眾回人手持長索,正在把袁士霄等四人吊上來。他向下一望,嚇了一跳,那沙城徑長百餘丈,內面城牆陡削,係以沙磚砌成,外面用細泥堊光,光溜溜的絕無落腳之處,數百匹駝馬和千萬頭餓狼擠在城中,撕咬嗥叫,血流遍地。

  袁士霄和天山雙鷹站在牆頂,哈哈大笑,得意已極。陳正德道:「狼群為害天山南北,殺人無算,數百年來始終難以驅除。袁大哥一舉將之滅絕,這番大功造福百世。為民除害,才是真正的大俠。」袁士霄道:「咱們在這裏吃了回族老哥們幾十年飯,今日總算小小有一點報答。」又道:「若非眾人齊心合力,我一人又怎辦得到?單這座沙城,三千多人就整整造了半年時光。今日你們幾位也幫了大忙。」關明梅道:「要餓死這些惡狼,只怕還得很長一段時候呢。」袁士霄道:「可不是麼?還有這許多駝馬,先讓這群畜生飽餐了一頓。」

  眾回人歡聲大作,高歌相慶。幾名首領更向袁士霄等極口稱謝,拿出羊肉和馬乳酒來招待。為首的回人道:「翠羽黃衫在黑水圍困清兵,我們在這裏圍困狼群。狼已入伏,大夥兒這就幫她去了……」話未說完,突然望見張召重站在遠處,身上卻是清官裝束,很是疑惑,但想他既與袁士霄同來滅狼,也不便多問。

  陳正德道:「袁大哥,我有一件事非說不可,你可別見怪。」袁士霄笑道:「哈,你臨到老了,居然學會了客氣。」陳正德道:「你的徒弟人品太壞,可得好好管教管教。」袁士霄一楞,道:「甚麼?家洛?」陳正德道:「不錯!」把他拉在一旁,將陳家洛先騙了霍青桐的心、後來又移愛他妹子的事說了。袁士霄怒道:「家洛很講信義,決無此事。」關明梅道:「那是我們親眼見到的。」說了如何遇到陳家洛與香香公主。

  袁士霄呆了半晌,不由得不信,怒火大熾,叫道:「我受他義父重托,把他從小撫養長大,那知他人品如此卑劣,我日後有何面目見于大哥於地下?」關明梅見他憤激氣苦,眼中淚珠瑩然,自是內心難受失望已極,正想出言相勸,袁士霄叫道:「咱們去找這三人來當面對質,我決不容他欺心負義。」

  關明梅低聲道:「大家當面把話說個明白,那最好不過,別把話憋在心裏,一憋就是幾十年,害了人家,也害了自己。」袁士霄聞絃歌而知雅意,這數十年來,他日夜深悔少年時意氣用事,以致好好一對愛侶不能成為眷屬,眼前的關明梅雖然白髮滿頭,在他心中所見,卻仍是她十八九歲時那個明眸皓齒、任性愛嬌的大姑娘。他眼望遠處,歎道:「咱們今日還能見面,我也已心滿意足,這一輩子總算是不枉的了。」

  關明梅望著漸漸在大漠邊緣沉下去的太陽,緩緩說道:「甚麼都講個緣法。從前,我常常很是難受,但近來我忽然高興了。」伸手把陳正德大褂上一個鬆了的扣子扣上了,又道:「一個人天天在享福,卻不知道這就是福氣,總是想著天邊拿不著的東西,那知道最珍貴的寶貝就在自己身邊。現今我是懂了。」陳正德紅光滿面,神彩煥發,望著妻子。

  關明梅走到袁士霄身邊,柔聲道:「一個人折磨自己,折磨了幾十年,甚麼罪過也該贖清了,何況本來也沒甚麼罪過。我很快活,你也別再折磨自己了吧!」袁士霄不敢回頭,突然飛身上馬,說道:「去找他們吧!」天山雙鷹乘馬隨後跟去。

  張召重見強敵離去,登時精神大振。皇帝派他來尋訪陳家洛和香香公主,這兩人不知有否膏於狼吻,必須去訪查確實,以便回奏。他想:「姓陳的小子和這兩個女人要是都給狼吃了,那沒話說。要是還活著,那小子武功只比我稍遜一籌,霍青桐一出手相助,我馬上要敗,還是竄掇這三魔同去為妙。」於是一扯顧金標的袖子,兩人走開幾步。張召重低聲道:「顧二哥,你想不想你那美人兒?」

  顧金標只道他存心譏嘲,怒道:「你待怎樣?」張召重道:「我和那姓陳的小子有仇,要去殺他,你如同去,那美人就是你的了。」顧金標遲疑道:「只怕這三人都已給狼吃了……老大又不知肯不肯去?」張召重道:「要是給狼吃了,那是你沒福消受。你老大嗎,我去跟他說。」顧金標點點頭,心想:「老大不好女色,不見得肯同去。」

  張召重走到滕一雷跟前,說道:「滕大哥,我要去找那姓陳的小子算賬。要是你肯相助一臂之力,他那柄短劍就是你的。」如此寶物,學武的人那個不愛?滕一雷想:就算陳家洛已葬身狼腹,那短劍也決吃不下去,當下就答應了。張召重大喜,只聽滕一雷叫道:「老四,咱們走吧。」哈合台正在沙城牆頂,與眾回人興高采烈的談論狼群,聽老大相呼,轉頭叫道:「那裏去?」滕一雷道:「去找紅花會陳當家他們。要是他們屍骨沒給吃完,就給他們葬了,也算是大家相識一場。」哈合台自與余魚同及陳家洛相識之後,對紅花會人物很是欽佩,聽滕一雷說要去給陳家洛安葬,自表贊同。當下四人向回人討了乾糧食水,上馬向北,循原路回去。

  走到半夜,滕一雷想就地宿歇,張召重與顧金標卻極力主張連夜趕路,又行了一陣,皓月在天,照得如同白晝一般,忽見路旁一個人影一閃,鑽進了一座石砌的大墳之中。四人起了疑心,縱馬來到墳前。張召重喝問:「甚麼人?」

  過了半晌,一個頭戴花帽的回人腦袋從墳墓的洞孔中探了出來,嘻嘻一笑,說道:「我是這墳裏的死人!」他說的是漢語,四人都不禁嚇了一跳。顧金標喝道:「是死人,這夜晚幹麼出來?」那人道:「出來散散心。」顧金標怒道:「死人還散心?」那人連連點頭,說道:「是,是,諸位說的對。算我錯啦,對不住,對不住!」說著把頭縮了進去。哈合台哈哈大笑。顧金標大怒,下馬伸手入墳,想揪他出來,那知摸來摸去掏他不著。

  張召重道:「顧二哥,別理他,咱們走吧!」四人兜轉馬頭,正要再走,忽見一頭瘦瘦小小的毛驢在墳邊嚼草。顧金標喜道:「乾糧吃得膩死啦,烤驢肉倒還真不壞!常言道:天上龍肉,地下驢肉。」縱馬上去,伸手牽住了韁繩,見驢子屁股光禿禿的沒有尾巴,笑道:「不知誰把驢尾巴先割去吃了……」

  話聲未畢,只聽得颼的一聲,驢背上多了一人,月光下看得明白,正是剛才鑽進墳裏去的那人。他身手好快,一晃之間,已從墳裏出來,飛身上了驢背。四人不敢輕忽,忙勒馬退開。這人哈哈大笑,從懷裏拿出一條驢子尾巴,晃了兩晃,說道:「驢子尾巴上今天沾了許多污泥,不大好看,因此我把它割下來了。」

  張召重見這人滿腮鬍子,瘋瘋癲癲,不知是甚麼路道,於是一提馬韁,坐騎倏地從毛驢旁掠過,右手揮掌向他肩頭打去。那人一避,張召重左手已把驢尾奪過,見驢尾上果然沾有污泥,忽然間頭上一涼,伸手一摸,帽子卻不見了,只見那人捧著自己的帽子,笑道:「你是清兵軍官,來打我們回人。這頂帽兒倒好看,又有鳥毛,又有玻璃球兒。」

  張召重又驚又怒,隨手把驢尾擲了過去,那人伸手接住。張召重雙掌一錯,跳下馬來,叫道:「你是甚麼人?來來來,咱們比劃比劃!」

  那人把張召重的官帽往驢頭上一戴,拍手大笑,叫道:「笨驢戴官帽,笨驢戴官帽!」雙腿一挾,毛驢向前奔出。張召重拔步趕去,突聽呼的一聲響,風聲勁急,有暗器擲來,當即伸手接住,冷冰冰,光溜溜,竟是自己官帽上那枚藍寶石頂子,更是怒不可遏,便這麼一阻,驢子已經遠去,當即拾起一塊石子,對準他後心擲去。

  那人卻不閃避,張召重大喜,心想這下子可有得你受的,只聽噹的一聲,石子打在一件鐵器之上,嗡嗡之聲不絕,便似是打中了鐵鈸銅鑼之類的樂器一般。那人大叫大嚷:「啊喲,打死我的鐵鍋啦,不得了,鐵鍋一定沒命啦。」四人愕然相對,那人卻去得遠了。隔了良久,張召重才罵道:「這傢伙不知是人是鬼?」三魔搖頭不語。張召重道:「走吧,這鬼地方真是邪門,甚麼怪物都有。」

  四人驅馬急馳,中途睡了兩個時辰,翌日一早趕到了迷城之外,雖見歧路岔道多得出奇,但狼糞一路撒佈,正是絕好的指引,循著狼糞獸跡,到了白玉峰前,抬頭便見到陳家洛挖的洞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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