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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一


  衛春華道:「他們師兄弟一路說得很起勁,沒瞧見我們。我想:莫不是馬真道人和師弟聯了手騙人?我們悄悄跟著,見他們走進一條胡同的一所屋裏,到天黑都不出來,看來便是住在那兒了。我和十二弟商量,得去探個明白。到了二更天,我們跳進牆去,這兩人非同小可,單是張召重,我和十二弟加起來也不是對手,何況還有他師兄?因此我們連大氣兒也不敢喘一口,在院子裏伏著不動。等了半天,聽得一間屋裏有人聲,我們悄悄過去,在窗縫中一張,見馬道長躺在炕上,那奸賊卻走動不停,兩人大聲爭論,我們不敢多看,矮了身子細聽。原來張召重說要到北京料理些銀錢私事後才能去湖北。他師兄便和他回來。過了幾天,皇帝也回京了。」陳家洛聽得乾隆已回北京,嗯了一聲。

  衛春華又道:「張召重說,皇帝給了他一道旨意,要他到回部來辦一件大事。」陳家洛忙問:「甚麼大事?」衛春華道:「他沒說清楚,好像要來找一個甚麼人。」陳家洛眉頭一皺,隱隱覺得有甚麼事不對。

  衛春華道:「馬道長的話很嚴厲,要他馬上辭官。張召重卻抬出皇帝來壓他,說聖旨怎可違抗?若是違旨,只怕武當山也要給皇帝派兵踏平了。馬道長說,咱們江山都教韃子佔了,就算再毀武當山也不足惜。兩人越說越僵,馬道長大怒,從炕上跳起來,喝道:『我在紅花會朋友們面前怎麼說的?』張召重說:『這些造反逆賊,師兄何必跟他們當真?』只聽得豁的一聲,似乎馬道長拔了劍。我忙湊到窗縫上去看,見馬道長手中持劍,臉色鐵青,罵道:『你還記不記得師父的遺訓?你這忘恩負義之徒,一意要替滿清朝廷做走狗,真是無恥之極。我今日先與你拚了。』十二弟向我伸伸大拇指,暗讚馬道長是非分明,大義凜然。張召重軟了下來,歎了口氣道:『師兄既這麼說,明兒我跟你去湖北就是。』馬道長這才收了劍,安慰了他兩句,在炕上睡了。張召重坐在椅上,臉上一忽兒滿是殺氣,一忽兒似乎躊躇不決,身子不住輕輕顫動。我和十二弟只怕給他發覺,想等他睡了再走,等了快半個時辰,張召重始終不睡,好幾次站了起來,重又坐下,突然雙眉豎起,牙齒一咬,輕輕叫道:『大師哥!』馬道長這時已睡得很熟,微微發出鼾聲。張召重悄悄走到炕前……」

  說到這裏,香香公主忽然驚叫了一聲,她雖不懂衛春華的話,卻也感到了他語氣中那股森森陰氣,不自禁有慄慄之感。她拉住陳家洛的手,輕輕偎在他身上。周綺狠狠瞪了她一眼,嘴唇一動,要待說話,終於忍住。

  衛春華續道:「只見張召重走到炕邊,驀地向前一撲,隨即向後縱出。只聽得馬道長慘叫一聲,跳了起來,雙眼鮮血淋漓,兩顆眼珠已被那狼心狗肺的奸賊挖了出來!」

  陳家洛義憤填膺,忽地跳起,右掌在坑邊一拍,打得泥沙紛飛,切齒說道:「不殺這奸賊,誓不為人!」香香公主從未見過他如此大怒。心中害怕,緊緊拉住他衣袖。徐天宏等已聽衛春華說過,這時卻仍是憤怒難當。

  衛春華手中雙鉤抖動,格格直響,語言發顫,續道:「馬道長不作一聲,一步一步向張召重走近,臉上神色十分怕人,突然飛腳踢出。張召重閃躍退開。馬道長瞧不見,這一腳踢在炕上,砰的一聲,土炕給他踢去了半邊,屋中灰土飛揚。張召重似乎也有點怕了,想奪門而出,馬道長已搶到門口,攔住去路,側耳靜聽。張召重走不出去,忽然哈哈笑了兩聲。馬道長聽準來路,和身撲上,左腿橫掃過去。那知張召重是故意誘他來踢,先已把長劍插在自己身前。馬道長這腿掃去,剛好踢到劍上,一隻左腳登時切了下來。」周綺咬牙切齒,提刀不住的狠砍身旁沙土。

  衛春華道:「這時我和十二弟實在忍不住了,顧不得身在險地,非他敵手,兩人不約而同的破窗而入,齊向那奸賊殺去。想是他作了惡事心虛,又怕我們還有幫手,只鬥了幾回合就逃了。我們追出去,十二弟被奸賊的金針打中。我扶了十二弟回到屋裏,想先給馬道長止血。他只說了一句話,就在牆上撞死了。」陳家洛道:「他說了句甚麼話?」

  忽然一陣寒風吹來,人人都是一凜。

  衛春華道:「馬道長說:『要陸師弟和魚同給我報仇!』這時外面聽到我們爭鬥的聲音,有人起來喝問。我忙把十二弟扶回寓所。第二天我再去探看,見他們已把馬道長收殮了。十二弟被打中五枚金針,我給他取出之後,現今在北京雙柳子胡同調養。張召重說皇帝要他來回部找一個人,我想莫非是來找總舵主的師父?曾聽總舵主說,皇帝有兩件干係重大的東西寄存在袁老前輩那裏。雖然袁老前輩武功精湛,決不懼他,只是這奸賊如此惡毒,倘若大夥兒以為他已改過,說不定會中了他奸計,因此我日夜不停的趕來報信。在河南遇到了龍門幫的人,得知總舵主見過他們幫主上官大哥,我就去見他,剛好遇到四哥、七哥他們。我們一起去找十四弟。他得知師父遇害,傷心得不得了,大家趕到這裏,想不到會和總舵主相遇。」

  陳家洛道:「十二哥傷勢怎樣?」

  衛春華道:「傷勢可不輕,幸好沒打中要害。」

  這時寒風越來越大,天上鉛雲密密層層,似欲直壓上頭來。香香公主道:「就要下雪了……」但覺寒意難當,向陳家洛身上更靠緊了些。

  周綺胸頭一直憋著一股氣,這時再也忍不住,衝口而出:「她說甚麼?」陳家洛見她聲勢洶洶,有點奇怪,說道:「她說就要下雪了。」周綺怒道:「哼!她怎知道?」過了一會,板起臉說道:「總舵主,你到底心中愛的是霍青桐姊姊呢,還是愛她?」

  陳家洛臉紅不答。徐天宏扯扯她衣角,叫她別胡鬧。周綺急道:「你扯我幹甚麼?霍姊姊人很好,不能讓她給人欺侮。」陳家洛心想:「我幾時欺侮過她了?」知道周綺是直性人,不說清楚下不了台,便道:「霍青桐姑娘為人很好,咱們大家都是很敬佩的……」周綺搶著道:「那麼為甚麼你見她妹妹好看,就撇開了她?」

  陳家洛被她問得滿臉通紅。駱冰出來打圓場:「總舵主和咱們大家一樣,和她見過一次面,只說過幾句話,也不過是尋常朋友罷了,說不上甚麼愛不愛的。」周綺更急了,道:「冰姊姊,你怎麼也幫他?霍青桐姊姊送了一柄古劍給他,總舵主瞧著她的神氣,又是那麼含情脈脈的,我雖然蠢,可也知道這是一見鍾情……」駱冰笑道:「誰說你蠢了?又是含情脈脈,又是一見鍾情的?」周綺怒道:「你別打岔,成不成?冰姊姊,咱們背地裏都說他兩個是天生一對。怎麼忽然又不算數了?他雖是總舵主,我可要問個清楚。」

  香香公主聽她們語氣緊張,睜著一雙圓圓的眼睛,很是詫異。

  陳家洛無奈,說了出來:「霍青桐姑娘在見到我之前,就早有意中人了,就算我心中對她好,那又何必自討沒趣?」周綺一呆,道:「真的麼?」陳家洛道:「我怎會騙你?」周綺登時釋然,說道:「那就是了。你很好,我錯怪你啦。害得我白生了半天氣。對不起,你別見怪。」大家見她天真爛漫,當場認錯,都笑了起來。

  周綺本來對香香公主滿懷敵意,這時過來拉住她手,很是親熱,忽然面上一涼,一抬頭,只見鵝毛般的雪花飄飄而下,喜道:「你說得真準,果然下雪了。」陳家洛一躍而起,叫道:「咱們衝!」

  眾人跳了起來,把馬匹從坑中牽上。清兵見到,吶喊衝來。眾人躍上馬背,衛春華當先衝出,奔不數丈,忽然「哎喲」一聲,連人帶馬摔倒在地。文泰來大驚,拍馬上前,尚未走近,坐馬中箭滾倒。文泰來躍起縱到衛春華身旁,衛春華已經站起,說道:「馬給射死啦,我沒事……」話聲未畢,章進與駱冰兩騎馳到。

  兩人彎腰伸手,一人一個,把衛春華和文泰來拉上馬背,霎時之間,心硯與章進的馬又中箭倒下。陳家洛叫道:「回去,回去!」各人掉頭奔回坑中。清兵乘勢追來,被文泰來、余魚同、衛春華一輪箭射了回去。

  這一下沒衝出圍困,反而被射死四匹馬。清兵似乎守定「射人先射馬」的宗旨,羽箭盡是射馬。大漠之中,如無馬匹,如何突出重圍?眾人凝思無計,愁眉不展。

  駱冰道:「如沒救兵,咱們死路一條。」徐天宏道:「木卓倫老英雄見總舵主和女兒久出不歸,定會派兵接應。」陳家洛道:「他們一定早已派兵,只是我們向南奔出這麼遠,只怕他們一時難以找到。」徐天宏道:「那只有派人去求救。」心硯道:「我去!」陳家洛沉吟一下,道:「好!」心硯從包裹中取出文房四寶。陳家洛請香香公主寫了封信求救。陳家洛對心硯道:「你騎四奶奶的白馬去。我們向東佯攻,你在西面衝出去。」說了去回人大營的方向路徑。於是眾人齊聲吶喊,徒步向東衝去。周綺和香香公主留在坑中。

  心硯悄悄把白馬牽上,伏身馬腹之下,雙手抱住馬頸,兩腿勾住馬腹,右腳輕輕在馬肋上一踢。那白馬放開四蹄,向西疾奔而去。清兵疏疏落落的射了幾箭,箭力既弱,更是毫無準頭,都落在馬旁數丈之外。

  眾人見心硯馳出已遠,便退回坑內,凝神遙望,見白馬衝風冒雪,突出重圍,都歡呼起來。陳家洛這些年來待心硯就如兄弟一般,見他小小年紀,干冒萬險去求救兵,不知性命如何,心中一陣難受,當下命徐天宏、衛春華兩人上去守衛,把文泰來等人接替下來休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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