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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〇


  兆惠見他如此神魂顛倒,心中大怒,喝道:「拉出去砍了!」幾名軍士擁上來,把那親兵拉到帳外,接著一顆血肉模糊的首級托在盤中,獻了上來。

  兆惠喝道:「首級示眾!」士兵正要拿下,香香公主見他如此殘暴,想到那親兵為她而死,很是傷心,從軍士手上接過盤子,望著親兵的頭,眼淚一滴一滴的落下。

  帳下諸將見到她的容光,本已心神俱醉,這時都願為她粉身碎骨,心想:「只要我的首級能給她一哭,雖死何憾?」兆惠見諸將神情浮動,正要斥罵,那斬殺親兵的軍士見她愈哭愈哀,不禁心碎,叫道:「我殺錯了,你別哭啦!」拔出佩刀在頸上一勒,倒地而死。

  香香公主更是難過。陳家洛心想:「這孩子哭個不了,怎是使者的樣子。」伸手輕輕扶住,低聲慰撫。

  兆惠素性殘忍鷙刻,但被她一哭,心腸竟也軟了,對左右道:「把這兩人好好葬了。」打開回信一看,見了那幾個字,哼了一聲,道:「好,後天決戰,你們回去吧!」坐在他身旁的軍官忽道:「將軍,皇上要的只怕就是這個女子。」

  陳家洛本來全心都在香香公主身上,對帳中諸將視若無睹,聽得這話,抬起頭來,只見坐在兆惠身旁的竟然便是大對頭張召重。這時張召重也認出了陳家洛,見他穿著回人服裝,更是訝異。兩人四目相視,誰都想不到對方竟會在此處現身。

  陳家洛牽了香香公主的手,轉身而出。張召重忽地從座上躍起,不等落地,掌風已及陳家洛身後。陳家洛左手攬住香香公主的腰,右手反擊一掌,腳下毫不停留,搶出帳去。張召重身法奇快,直追出來。眾將對香香公主都有好感,心想大將軍已讓他們回去,何以這驍騎營軍官要多管閒事,心下不滿,均不相助攔阻。

  陳家洛攬著香香公主奔向自己坐騎,只竄出兩步,張召重已繞到前面,冷笑道:「陳總舵主,幸會幸會!」陳家洛暗暗心驚,懷中掏出六枚圍棋子,一把向他上中下三路打去,對香香公主道:「我纏住這人,你快上馬逃走!」香香公主道:「不,等你打倒他,咱們一起走。」陳家洛那有餘裕對她說明這人武功比自己高強,明知棋子打他不中,乘他躲避閃讓,抱起香香公主放上紅馬鞍子。

  張召重雙手各接住兩枚棋子,低頭縱躍,向陳家洛撲來,避開了餘下的兩枚棋子,這一躍既避暗器,又追敵人,守中帶攻,不讓對方有絲毫緩手之機。陳家洛不敢戀戰,身子一挫,鑽入了白馬腹底。張召重一掌堪堪擊到馬臀,倏地收勁,改擊為按,單掌按住馬身,人未落地,飛腳向陳家洛踢去。

  陳家洛處身馬底,轉身不便,敵人這一腳又來如閃電,人急智生,忽地伸手在馬腹上一舉,白馬受驚,雙腿向後倒踢。張召重單掌使勁,倏地躍出丈餘。陳家洛翻身上馬,叫道:「快走!」香香公主提韁縱馬,張召重又已躍上,飛身向她撲去。陳家洛大驚,雙腳力踹馬蹬,和身縱起,向張召重撲去。陳家洛知道功力不如對方,正面碰撞必定吃虧,堪堪碰到,右手已拔短劍刺出。張召重左手急翻,勾住他握劍的手腕,兩人一齊落地。張召重右手隨手一掌,陳家洛施展師門絕藝「反腕勾鎖」,左手晃處,已拿住他的右掌。兩人在地下糾纏拚鬥,貼身而搏,誰都不敢放手。

  眾將擁出帳來觀看。忽倫四兄弟心想:「我們到回人那裏送信,他們客氣相待。怎地人家過來送信,我們便這般不講道理?」他們對陳家洛俱都敬服,見他身遭危難,四人一樣心思,也不商量,一齊奔上。

  陳家洛和張召重各運內力相拚,初時尚勢均力敵,時候稍長,漸感不支,又見四名巨人奔到,心道:「罷了,罷了,這次糟啦。」那知忽倫四兄弟伸出八隻巨掌齊把張召重按住,叫道:「你快走。」張召重武功雖高,但正與陳家洛僵持,四人按來,當下既無招架之力,又無迴避之地,被四虎數千斤之力壓住,動彈不得,手一鬆,陳家洛跳了起來,說道:「這時殺你,不是大丈夫行徑,再饒你一次!」說罷收劍上馬。張召重空有一身武藝,背上卻如壓著四座小山一般,眼睜睜望著兩人並轡而去。

  兩人馬匹腳程奇快,倏忽已衝過大軍哨崗,待兆惠集兵來追,早去得遠了。陳家洛適才一陣劇鬥,為時雖暫,但死拚硬搏,實已心力交瘁,奔馳一陣,漸漸支撐不住。香香公主見他困怠,又見他右腕被捏得青一塊紫一塊,心生憐惜,說道:「他們追不上啦,下馬休息一會吧。」陳家洛搖搖晃晃的跨下馬來,仰臥在地,喘息一陣。香香公主從皮囊中倒出些羊乳,給他在手腕上塗抹。陳家洛緩過氣來,正要上馬,忽聽身後蹄聲急促,喊聲大振,數十騎急馳追來。兩人不及收拾皮囊,躍上馬背,向前急奔。忽見前面塵土飛揚,又有一彪軍馬衝來。

  陳家洛暗暗叫苦,雙腿一夾,那白馬如箭離弦,飛馳出去,搶過香香公主身邊。陳家洛叫道:「跟著我衝!」白馬向前飛奔,跑了一段路,見前面只七八乘馬,心中一喜,勒定馬等候,待香香公主奔到,對面各騎也已馳近。陳家洛取出點穴珠索,上馬迎敵,卻覺手臂酸軟,眼前金星亂舞,一凝神間,忽見對面當先一人翻鞍下馬,大叫:「總舵主,是你嗎?」滾滾沙塵中狼牙棒上尖刺閃耀,那人身矮背駝,陳家洛這一下喜出望外,叫道:「十哥,快來!」語聲未畢,後面清兵羽箭已颼颼射到。

  ***

  章進躍上馬背。陳家洛忙叫道:「有敵兵追來,給我抵擋一陣。」章進叫道:「好極了!」拍馬而前,剛馳到陳家洛身邊,對面一人縱馬如飛,倏忽搶在章進之前,轉瞬殺入清兵隊裏。那人生龍活虎般勇不可當,不是九命錦豹子衛春華是誰?陳家洛更覺詫異,只見文泰來、駱冰、徐天宏、周綺四人飛騎而來,經過身旁時都大呼一聲:「總舵主你好!」便衝向清兵。隨後心硯奔到,下馬向陳家洛叩頭,站起來喜孜孜的道:「少爺,我們來啦。」陳家洛問:「怎麼九哥也來了?」心硯未及回答,又有一人掠過身旁,衝入敵人隊伍。陳家洛見那人灰衣蒙面,光頭僧袍,手持金笛,心下詫異,叫道:「十四弟麼?」余魚同遙遙答應:「總舵主你好!」

  待余魚同衝到,文泰來等已把追騎的先頭部隊殺散,但見後面塵頭大起,又有大軍趕來。眾人馳回,奔到陳家洛身邊。文泰來道:「咱們向那裏退?」陳家洛見追兵聲勢極盛,心想:「回人大軍在西,我們如向西退,追兵跟到,他們猝不及防,只怕要受損折。」叫道:「向南!」手一指,十騎馬向南奔去。眾人不意相遇,都欣喜異常。各人所乘都是好馬,和追兵越離越遠,只是大漠上一望無際,毫沒隱蔽,距離雖遠,仍是舉目可見。陳家洛見兆惠點了大軍追趕他們兩人,未免小題大做,正暗笑他這般沒見識,如何能做大將,猛然想起張召重對兆惠輕聲所說的那句話:「皇上要的只怕就是這個女子。」一怔之下,心中琢磨這句話的意思,忽見又有一隊追兵從南包抄上來。

  眾人一驚,當刻勒馬。徐天宏道:「咱們快做掩蔽,守到夜裏再走。」陳家洛道:「不錯,在大漠上白天走不了。」眾人下馬,有的用兵刃,有的便用雙手,在沙上挖了個大坑。駱冰對香香公主道:「妹妹,你先躲進去。」香香公主不懂漢語,微微一笑,卻沒有動。

  清兵漸近,駱冰抱住香香公主,首先跳進坑裏,眾人跟著跳入。文泰來、章進、徐天宏、余魚同四人這次來到回部,身上都帶備弓箭,彎弓搭箭,登時射倒了十幾名官兵。文、徐、余三人箭無虛發。章進弓箭卻不擅長,連射七八箭沒一箭射中,怒火沖天,拋下弓箭,提了狼牙棒要上去廝殺。周綺一把抓住他手臂,罵道:「去送死嗎?」駱冰見他居然已能審察敵我情勢,不再一味蠻打,自是徐天宏陶冶之功,不由得嗤的一笑。周綺橫了她一眼道:「我說得不對嗎?」駱冰笑道:「很是,很是。」

  衛春華撿起章進拋下的弓箭,連珠箭射倒六名清兵。心硯連連拍手大讚:「好箭法!」吶喊聲中,一隊清兵衝到坑口。文泰來一箭射出,在一名領隊的把總胸口對穿而過,箭枝帶血,又飛出數丈,這才落地。眾兵見這一箭如此手勁,嚇得魂飛魄散,轉頭就跑。

  頭一仗殺退了追兵,但一眼望出去,四面八方密密層層的圍滿了人馬,幸喜清兵並不射箭,否則縱有沙坑,也決計難避萬箭蝗集。徐天宏道:「沙坑已夠深啦,快向旁邊挖。」沙漠上面是浮沙,挖下七八尺後出現堅土,陳家洛、駱冰、周綺、心硯與香香公主一齊動手,向旁挖掘,將沙土掏出來堆在坑邊,築成擋箭的短牆,眾人才喘了一口氣。章進對心硯道:「我護著你,上去撿弓箭。」舞動狼牙棒,躍上坑邊。心硯跟著跳出,在射死的清兵身旁撿了七八張弓,捧了一大綑箭回來。

  這時陳家洛才給香香公主與眾人引見。眾人聽說她是霍青桐的妹妹,見她容顏絕麗,溫雅和藹,都生親近之意,只是言語不通,無法交談。

  陳家洛休息良久,力氣漸復,心想:「張召重這人當真了得,我只和他相持片刻,現下仍是雙臂酸軟,開不得弓。」問道:「九哥你怎麼也來了?十二哥呢?」衛春華從坑邊躍下,說道:「總舵主精神好些了吧?我來稟告好麼?」陳家洛道:「好,你說吧。」又朗聲道:「四哥、十弟、十四弟、心硯,你們在上面看著敵兵動靜,咱們等到半夜裏再突圍。」文泰來等在上面答應。

  衛春華道:「我和十二弟奉總舵主之命到北京打探朝廷動靜,一時也沒查到甚麼。有一天在街頭忽然見到張召重那奸賊和他師兄馬真道長。」陳家洛道:「咱們把張召重交給他師兄,馬真道長說要帶他去武當山好好管教。我正奇怪他怎麼又出來了,原來他到過北京。」徐天宏道:「總舵主最近見過他?」陳家洛道:「剛才就是和他交了手,真是好險。」於是說了和他相遇之事。眾人都是又驚又怒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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