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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三


  東方耳又道:「小弟尚有一事不明,意欲請教。不過初識尊範,交淺言深,似覺冒昧。」陳家洛道:「但問不妨。」東方耳道:「聽兄琴韻中隱隱有金戈之聲,似胸中藏有十萬甲兵。但觀兄相貌又似貴介公子,溫文爾雅,決非統兵大將。是以頗為不解。」陳家洛笑道:「小弟一介書生,落拓江湖。兄台所言,令人汗顏。」

  那東方耳對陳家洛所言,似乎不甚相信,又問:「兄台諒必出身世家,不知尊大人現居何官?兄台有何功名?」陳家洛道:「先嚴已不幸謝世。小弟碌碌庸才,功名利祿,與我無緣。」東方耳道:「聆兄吐屬,大才磐磐,難道是學政無目,以致兄台科場失利嗎?」陳家洛道:「那倒不是。」東方耳道:「此間浙江巡撫,是弟至交,兄台明日移駕去見他一見,或有際遇,也未可知。」陳家洛道:「兄台好意,至深感謝。只是小弟無意為官。」東方耳道:「然則兄台就此終身埋沒不成?」陳家洛道:「與其殘民以逞,不如曳尾於泥塗耳。」東方耳一聽此言,不覺面容變色。

  兩名藍衣壯漢見他臉色有異,都走上一步。東方耳稍稍一頓,呵呵笑道:「兄台高人雅致,胸襟自非我輩俗人所及。」

  兩人互相打量,都覺對方甚為奇特,然而在疑慮之中又不禁有親厚之情。東方耳道:「兄台自回疆遠來江南,途中見聞必多。」陳家洛道:「神州萬里,山川形勝自是目不暇給。只是適逢黃河水災,哀鴻遍野,小弟也無心賞玩風景。」東方耳道:「聽說災民在蘭封搶了西征大軍的軍糧,兄台途中可有所聞?」陳家洛一怔,心道:「此人消息怎麼如此靈通?我們劫糧後趕來江南,晝夜奔馳,途中絲毫沒有耽擱,怎麼他倒知道了?」說道:「事情是有的,災民無衣無食,為民父母者不加憐恤,他們為求活命,鋌而走險,也是情有可原。」

  東方耳又是一頓,輕描淡寫的道:「聽說事情不單如此,這件事是紅花會鼓動災民,犯上作亂。」陳家洛故作不知,問道:「紅花會是甚麼呀?」東方耳道:「那是江湖上一個造反謀叛的幫會,兄台沒聽到過嗎?」陳家洛道:「小弟放浪琴棋之間,世事是一竅不通。說來慚愧,這樣大名鼎鼎的一個幫會,小弟今日還是初聞。」他微微一頓,說道:「朝廷得訊之後,對紅花會定要嚴加懲辦的了。」東方耳道:「那還用說?諒這種人也不足成為大患。」陳家洛不動聲色,問道:「兄台何所據而云然?」東方耳道:「方今聖天子在位,朝政修明。當道只要派遣一二異才,紅花會舉手間就可剿滅。」陳家洛道:「小弟不明朝政,如有荒唐之言,請勿見笑。據弟愚見,朝廷之中大都是酒囊飯袋之輩,未必能辦甚麼大事呢!」此言一出,東方耳與他身旁的老者壯漢又各變色。

  東方耳道:「兄台這未免是書生之見了。且不說朝中名將能吏,濟濟多士,即是兄弟身邊這幾位朋友,也均非庸手。可惜兄台是文人,否則可令他們施展一二,兄台如懂武功,便知兄弟之言不謬了。」陳家洛道:「小弟雖無縛雞之力,但自讀太史公『遊俠列傳』後,生平最佩服英雄俠士,不知兄台是那一派宗主?這幾位都是貴派的子弟嗎?可否請他們各顯絕技,令小弟開開眼界?」東方耳向那兩個壯漢道:「那麼你們拿點玩藝兒出來,請這位陸爺指教。」陳家洛手一拱道:「請!」心想:「只要他們一出手,就知是甚麼宗派。」

  一個壯漢走上一步,說道:「樹上這鵲兒聒噪討厭,我打了下來,叫人耳根清靜。」手一揮,一枝袖箭向樹上喜鵲射去,那知袖箭將到喜鵲身旁,忽然一偏,竟沒打中。

  東方耳見那人竟沒射中,頗為詫異,那壯漢更是羞得面紅過耳,手一揚,又是一箭向樹上射去。這次各人看得清清楚楚,袖箭將射到喜鵲,不知從那裏飛來一粒泥塊,在箭桿上一撞,又把箭碰歪了。東方耳身旁那枯瘦老者見心硯右手微擺,知道是他作怪,說道:「這位小弟弟原來功夫如此了得,咱們親近親近。」五指有如鋼爪鐵鉤,向他手上抓去。

  陳家洛暗吃一驚,見這老者竟是嵩陽派的大力鷹爪功,手掌伸出,勢道不快,卻竟微挾風聲,心想:「此人武功在江湖上已是數一數二人物,如非一派之長,亦必是武林中前輩高人,怎地甘為東方耳的傭僕?」心念微動,手中摺扇一揮,張了開來,剛擋在老者與心硯之間。那老者手爪疾縮,主人對此人既以友道相待,毀了他的東西便是大大不敬,一面打量陳家洛,看他是否會武。但見他摺扇輕搖,漫不在意,似乎剛才這一下只是碰巧。

  東方耳道:「尊紀小小年紀,居然武藝高強,此僮兄台從何處得來?」陳家洛道:「他並不會武,只是自幼投蟲射雀,準頭不錯而已。」東方耳見他言不由衷,也不再問,看著他手中摺扇,說道:「兄台手中摺扇是何人墨寶,可否相借一觀?」陳家洛把摺扇遞了過去。

  東方耳接來一看,見是前朝詞人納蘭性德所書的一闋〈金縷曲〉,詞旨峻崎,筆力俊雅,說道:「納蘭容若以相國公子,餘力發為詞章,逸氣直追坡老美成,國朝一人而已。觀此書法摹擬褚河南,出入黃庭內景經間。此扇詞書可稱雙璧,然非兄台高士,亦不足以配用,不知兄台從何處得來?」陳家洛道:「小弟在書肆間偶以十金購得。」東方耳道:「即十倍之,以百金購此一扇,亦覺價廉。此類文物多屬世家相傳,兄台竟能在書肆中輕易購得,真可謂不世奇遇矣!」說罷呵呵大笑。陳家洛知他不信,也不理會,微微一哂。

  東方耳又道:「納蘭公子絕世才華,自是人中英彥,但你瞧他詞中這一句:『且由他蛾眉謠諑,古今同忌。身世悠悠何足問,冷笑置之而已。』未免自恃才調,過於冷傲。少年不壽,詞中已見端倪。」說罷雙目盯住陳家洛,意思是說少年人恃才傲物,未必有甚麼好下場。陳家洛笑道:「大笑拂衣歸矣,如斯者古今能幾?向名花美酒拚沉醉。天下事,公等在。」這又是納蘭之詞。東方耳見他一派狂生氣概,不住搖頭,但又不捨得就此作別,想再試一試他的胸襟氣度,隨手翻過扇子,見反面並無書畫,說道:「此扇小弟極為喜愛,斗膽求兄見賜,不知可否?」陳家洛道:「兄台既然見愛,將去不妨。」東方耳指著空白的一面道:「此面還求兄台揮毫一書,以為他日之思。兄台寓所何在?小弟明日差人來取如何?」陳家洛道:「既蒙不嫌鄙陋,小弟現在就寫便是。」命心硯打開包裹,取出筆硯,略加思索,在扇面上題詩一絕,詩云:

  「攜書彈劍走黃沙,瀚海天山處處家,大漠西風飛翠羽,江南八月看桂花。」

  那會鷹爪功的老者見他隨身攜帶筆硯,文思敏捷,才不疑他身有武功。東方耳稱謝,接過扇子,說道:「小弟也有一物相贈。」雙手捧著那具古琴,放到陳家洛面前,說道:「寶劍贈於烈士,此琴理屬兄台。」

  陳家洛知道此琴是希世珍物,今日與此人初次相見,即便舉以相贈,不知是何用意,但他是相府子弟,珍寶見得多了,也不以為意,拱手致謝,命心硯抱在手裏。

  東方耳笑道:「兄台從回疆來到江南,就只為賞桂花不成?」陳家洛道:「有一位朋友有點急事,要小弟來幫忙料理一下。」東方耳道:「觀兄臉色似有不足之意,是否貴友之事尚未了結?」陳家洛道:「正是。」東方耳道:「不知貴友有何為難之處。小弟朋友甚多,或可稍盡綿力。」陳家洛道:「大概數日之後,也可辦妥了。兄台美意,十分感謝。」

  兩人談了半天,仍不知對方是何等人物。東方耳道:「他日如有用得著小弟處,可持此琴赴北京找我。現下我等一同下出去如何?」陳家洛道:「好。」兩人攜手下山。

  到了靈隱,忽然迎面來了數人,當先一人面如冠玉,身穿錦袍,相貌和陳家洛十分相似,年紀也差不多,秀美猶有過之,只是英爽之氣遠為不及。兩人一朝相,都驚呆了。

  東方耳笑道:「陸兄,這人可與你相像麼?他是我的內侄。康兒,過來拜見陸世叔。」那人過來行禮。陳家洛不敢以長輩自居,連忙還禮。

  忽聽得遠處一個女人聲音驚叫一聲,陳家洛回頭一看,見周綺和她的父母及徐天宏剛從靈隱寺出來,想是她突然見到兩個陳家洛,不勝驚奇。陳家洛只當不見,轉過頭去。徐天宏低聲向周綺道:「別往那邊瞧。」

  東方耳道:「陸兄,你我一見如故,後會有期,今日就此別過。」兩人拱手而別。數十名藍衫壯漢在東方耳前後衛護。

  陳家洛轉過頭來,微微點頭。徐天宏會意,對周仲英道:「義父,總舵主差我去辦事,你與義母、妹子多玩一會。」周綺老大不高興,一聲不響。徐天宏遠遠跟在那些壯漢後面,直跟進城去。

  到得傍晚,徐天宏回來稟告:「那人在湖上玩了半天,後來到巡撫衙門裏去了。」陳家洛說了剛才之事,兩人一琢磨,料想這東方耳必是官府中人,而且來頭一定極大,如非京中出來密察暗訪的欽差大臣,便是親王貝勒之類的皇親宗室,瞧他相貌不似旗人,恐怕多半是欽差。那枯瘦老者如此武功,居然甘為他用,那麼此人必非庸官俗吏了。陳家洛道:「莫非此人之來,與四哥有關?我今晚想去親自探察一下。」徐天宏道:「是,最好請那一位哥哥同去,有個照應。」陳家洛道:「請趙三哥去吧,他也是浙江人,熟悉杭州情形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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