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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四


  二更時分,陳家洛與趙半山收拾起行,施展輕功,向撫衙奔去。兩人在屋瓦上悄沒聲息的一掠而過。陳家洛心道:「久聞太極門武功是內家秘奧,趙三哥的輕功果然了得,閒時倒要向他請教請教。」趙半山心中也暗暗佩服:「總舵主拳法精妙,與鐵膽周老英雄比武時已經見過,那知他輕功也如此不凡,不知他師父天池怪俠在十年之間,如何調教出來。」

  不一刻將近撫台衙門,兩人同時發覺前面房上有人,當即伏低,但見兩個人影在屋頂來回巡邏。趙半山等他們背轉身,手一揚,一枚鐵蓮子向數丈外一株樹上打去。那兩人聽見樹枝響動,飛身過來查看。陳家洛和趙半山乘機矮身,竄進撫衙。當下躲在屋角暗處,過了一會沒見動靜,才慢慢探頭,一看之下,不由得大驚,原來下面明晃晃地,火把照耀,如同白晝。數百名兵丁弓上弦,刀出鞘,嚴密戒備,幾名武將繞著屋子走來走去。可是說也奇怪,這許多兵將卻大氣不出,走動時足尖輕輕落地,竟不發出腳步聲音。雖有數百人聚集,卻是靜悄悄地,只聽得牆角蟋蟀唧唧鳴叫,偶爾夾雜著一兩聲火把上竹片爆裂之聲。

  陳家洛見無法進去,向趙半山打個手勢,一齊退了出來,避過屋頂巡哨,落在牆邊,低聲商量對策。陳家洛道:「咱們不必打草驚蛇,回去另想法子。」趙半山道:「是。」正要飛身上屋,忽然撫台衙門邊門呀的一聲開了,走出一名武官,後面跟著四名旗兵,那五人沿街走去,走了數十丈又折回來,原來也是在巡邏。兩人見這派勢,心中暗暗驚異。

  等那五人又回頭向外,陳家洛低聲道:「打倒他們。」趙半山會意,竄出數步,發出三枚錢鏢,三名旗兵登時倒地。陳家洛跟著兩顆圍棋子,打中那武官和另一名旗兵穴道。兩人縱身過去,將五人提到暗處,剝下旗兵號衣,自己換上了,將官兵拋在牆角。

  兩人又乘屋頂巡哨轉身,跳入圍牆,在火把照耀下大模大樣走進院子,裏面成千名官兵來來往往,怎分辨得清已有外敵混入?更進內院,只見院內來往巡衛的都是高職武官,不是總兵便是副將,只是人數遠比外面為少。兩人找到空隙,一縮身,竄入屋簷之下,攀住椽子,屏息不動,待得數名武官轉過身來,早已藏好。隔了半晌,陳家洛見行藏未被發覺,雙腳勾住屋樑,掛下身子,舐濕窗子,張眼內望。趙半山守在他身後衛護,眼觀六路,耳聽八方,以防敵人。他二人當真是藝高人膽大,於如此戒備森嚴之下窺敵,實是險到了極處。

  陳家洛見裏面是一座三開間的大廳,廳上站著五六個人,都是身穿公服的大官,一人背向而坐,看不見他相貌,只見這幾個大官恭恭敬敬的,目不邪視。

  這時外面又走進一個官員,向坐著那人三跪九叩首的行起大禮來。陳家洛大吃一驚,心想:「這是參見皇帝的儀節,難道皇帝微服到了杭州不成?」正疑惑間,只聽那官說道:「臣浙江布政司尹章垓叩見皇上。」陳家洛聽得清清楚楚,心道:「果然是當今乾隆皇帝,怪不得這樣大勢派。」

  只聽皇帝哼了一聲,沉聲說道:「你好大膽子!」尹章垓除下朝冠,連連叩頭,不敢作聲。皇帝隔了半晌,說道:「我派兵征討回疆,聽說你很不以為然。」陳家洛又是一驚,心道:「怎麼這皇帝的聲音好熟?」

  尹章垓一面叩頭,一面說道:「臣該死,臣不敢。」皇帝道:「我要浙江趕運糧米十萬石,供應軍需,你為甚麼膽敢違旨?」尹章垓道:「臣萬死不敢,實因今年浙江歉收,百姓很苦,一時之間徵調不及。」皇帝道:「百姓很苦,哼,你倒是個愛民的好官。」尹章垓又連連叩頭,連說:「臣該死。」皇帝道:「依你說怎麼辦?大軍糧食不足,急如星火,難道叫他們都餓死在回疆麼?」尹章垓叩頭道:「臣不敢說。」皇帝道:「有甚麼不敢說的,你說吧。」尹章垓道:「萬歲爺聖明,教化廣被,回疆夷狄小丑,其實也不勞王師遠征,只須派一名大臣宣之以德,邊民自然順化。」皇帝哼了一聲,並不說話。

  尹章垓又道:「古人云兵者是兇器,聖人不得已而用之。聖上若罷了遠征之兵,天下皆感恩德。」皇帝冷冷的道:「我定要派兵征伐,那麼天下就是怨聲載道了。」尹章垓拚命叩頭,額角上都是鮮血。皇帝嘿嘿一笑,說道:「你倒有硬骨頭,竟敢對朕頂撞!」一轉身,陳家洛這一驚更是厲害。

  原來這皇帝竟是今日在靈隱三竺遇見的東方耳。陳家洛雖然見多識廣,臨事鎮靜,這時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。

  只聽得乾隆皇帝道:「起去!你這頂帽兒,便留在這裏吧!」尹章垓又叩了幾個頭,站起身來,倒退而出。乾隆向其餘大臣道:「尹某辦事必有情弊,督撫詳加查明參奏,不得循私包庇,致干罪戾。」幾個大臣連聲答應。乾隆道:「出去吧,十萬石軍糧馬上徵集運去。」那幾名大臣諾諾連聲,叩頭退出。

  乾隆道:「叫康兒來。」一名內侍掀簾出去,帶了一個少年進來。陳家洛見這人就是和自己形貌相似之人。他站在乾隆身旁,神態親密,不似其餘大臣那樣畏縮。

  乾隆道:「傳李可秀。」內侍傳旨出去,一名武將進來叩見,說道:「臣浙江水陸提督李可秀叩見聖駕。」乾隆道:「那紅花會姓文的匪首怎樣了?」陳家洛聽得提到文泰來,更是凝神傾聽,只聽李可秀道:「這匪首兇悍拒捕,受傷很重,臣正在延醫給他診治,要等他神智恢復之後才能審問。」乾隆道:「要小心在意。」李可秀道:「臣不敢絲毫怠忽。」乾隆道:「你去吧。」李可秀叩頭退出。

  陳家洛輕聲道:「咱們跟他去。」兩人輕輕溜下,腳剛著地,只聽得廳內一人喝道:「有刺客!」陳家洛與趙半山奔至外院,混入士兵隊中。只聽得四下裏竹梆聲大作,日間陳家洛在天竺所見那枯瘦老者率領藍衣壯漢四處巡視。那老者目光炯炯,東張西望。

  陳家洛早已背轉身去,慢慢走向門旁。那老者突然大喝:「你是誰?」伸手向趙半山抓來。趙半山雙掌「如封似閉」,將他一抓化開,疾向門邊衝去。那老者急追而至,揮掌向他背心劈落。這時趙半山已到門口,聽得背後拳風,一矮身,正要回手迎敵,陳家洛已將身上號衣脫下,反手摟頭向那老者蓋了下去。老者伸手拉住,兩人一扯,一件號衣斷成兩截。

  陳家洛揮動半截號衣,一運氣,號衣拍的一聲大響,直向那枯瘦老者打去,腳下毫不停留,筆直向門外竄出。那老者也真了得,伸手一抓,又在半截號衣上抓了五條裂縫,如影隨形,緊跟其後,剛跨出門,迎面一名兵上頭前腳後,平平的當胸飛至,原來是趙半山抓住擲過來的。老者左臂一格,將那兵士撇在一旁,追了出去,就這麼慢得一慢,眼見刺客已衝出撫衙。後面二三十名侍衛一窩蜂般趕出來。

  老者喝道:「大家保護皇上要緊,你們五人跟我去追刺客。」向五名侍衛一指,施展輕功,追到街上。只見兩個黑影在前面屋上飛跑。

  那老者縱身也上了屋,一口氣奔過了數十間,和敵人相距已近,正要喝問,忽然前面屋下數聲呼哨,敵人似乎來了接應。老者仍是鼓勁疾追,見前面兩人忽然下屋,站在街心。那老者也跳下屋來,雙掌一錯,迎面向陳家洛抓去。

  陳家洛不退不格,哈哈笑道:「我是你主人好友,你這老兒膽敢無禮!」那老者在月光下看清楚了對方面貌,吃了一驚,縮手說道:「你這廝果然不是好人,快隨我去見聖駕。」陳家洛笑道:「你敢跟我來麼?」

  老者稍一遲疑,後面五名侍衛也都趕到,陳家洛和趙半山向西退走。那老者叫道:「追!」西湖邊是旗營駐防之處,杭人俗稱旗下,老者自忖那是官府力量最厚的所在,敵人逃到湖畔,那是自入死地,於是放心趕來。

  追到湖邊,見陳家洛等二人跳上一艘西湖船,船夫舉槳划船,離岸數丈,那老者喝道:「朋友,你究竟是那一路的人物,請留下萬兒來。」

  趙半山亢聲說道:「在下溫州趙半山,閣下是嵩陽派的嗎?」那老者道:「啊,朋友可是江湖上人稱千臂如來的趙老師?」趙半山道:「不敢,那是好朋友鬧著玩送的一個外號,實在愧不敢當。請教閣下的萬兒?」那老者道:「在下姓白,單名一個振字。」此言一出,趙半山和陳家洛都矍然一驚。原來白振外號「金爪鐵鉤」,是嵩陽派中數一數二的好手,大力鷹爪功三十年前即已馳名武林,不在江湖上行走已久,一向不知他落在何處,那知竟做了皇帝的貼身侍衛。

  趙半山拱手道:「原來是金爪鐵鉤白老前輩,怪不得功力如此精妙。白老前輩如此苦苦相迫,不知有何見教?」白振道:「聽說趙老師是紅花會的三當家,那一位是誰?」突然心念一動,說道:「啊,莫不是貴會總舵主陳公子?」趙半山不答他的問話,說道:「白老前輩要待怎樣?」

  陳家洛摺扇一張,朗聲說道:「月白風清,如此良夜,白老前輩同來共飲一杯如何?」白振說道:「閣下夜闖撫台衙門,驚動官府,說不得,只好請你同去見見我家主人,否則在下回去沒法交待。我家主人對閣下甚好,也不致難為於你。」陳家洛笑道:「你家主人倒也不是俗人,你回去對他說,湖上桂子飄香,素月分輝,如有雅興,請來聯句談心,共謀一醉。我在這裏等他便是。」

  白振今日眼見皇上對這人十分眷顧,恩寵異常,如得罪了他,說不定皇上反會怪罪,可是他夜驚聖駕,不捕拿回去如何了結?只是附近沒有船隻,無法追入湖中,只得奔回去稟告乾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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