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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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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大奶奶見女兒和徐天宏同行,竟然同住一房,更是疑心大起,她也是火爆霹靂的脾氣。連問:「你爹呢?這位爺是誰?怎麼跟他在一起?又和爹鬧了脾氣出來,是不是?」周綺道:「你才是跟爹鬧了脾氣出來的。媽,你待會再問好不好?」母女兩人都是急性子,說著就要爭吵起來。徐天宏忙來勸解。周綺嗔道:「都是為了你,你還要說呢!」徐天宏一笑走開。母女兩人鼓起了嘴,各想各的心事。 當晚在一家農家借宿,母女倆同枕共話,周綺才把經過情形一一說了。她不善說辭,周大奶奶又性急亂問,兩人一會兒哭一會兒笑,一個賭氣不說,一個罵女兒不聽話,鬧到半夜,才互將別來情形說了個粗枝大葉。 原來周大奶奶痛惜愛子喪命,悲憤交集,離家出走,到皋蘭去投奔親戚許家。主人雖然殷勤款客,但她心中有事,閒居多日,實在悶不過了,逕自不別而行。這日來到潼關,在悅來客店見到鎮遠鏢局的鏢旗,想起大弟子孟健雄曾說,累她愛子死於非命的是鎮遠鏢局的鏢頭童兆和,夜裏便跳進店去查看。聽得眾鏢師言談,那童兆和正在其內,她怒氣難忍,衝進動手,鏢局中人多,終於被擒。她料想自己孤身一人,決無倖免,那知女兒竟會忽然到來。周綺說起這番報仇救人全是徐天宏出的計謀,周大奶奶心中好生感激。 次日上路,周大奶奶問起徐天宏的家世。徐天宏道:「我是浙江紹興人,十二歲上全家就給官府陷害死光了,只逃出了我一個。」周大奶奶道:「官府幹麼害你呀?」徐天宏道:「紹興府知府看中我姊姊,要討她做小,我姊姊早就許了人家,我爹當然不答應。知府就說我爹勾結土匪,我爹爹、媽媽、哥哥都下在監裏,教人傳話給我姊姊,說只要她答應,就放我爹出來。我那未過門的姊夫去行刺知府,反給捕快打死了。我姊姊得到訊息,投河自盡。這一來,我爹爹、媽媽、哥哥還有活路麼?」 周綺聽得怒不可遏,說道:「你報了仇沒有?」徐天宏道:「等到我長大,學了武藝,回去找那知府,他已升了官,調到別的地方去了。這幾年來到處找尋,始終沒得到消息。」周綺道:「這狗官叫甚麼名字?我決放他不過。」徐天宏道:「只知道他姓方,至於叫甚麼名字,那時候我年紀小,就不大清楚了。他左臉上有一大塊黑記,一見面就知道。」周綺嗯了一聲。 周大奶奶又問他結了親沒有,在江湖上這多年,難道沒看中那家的姑娘?周綺笑道:「他這人太刁滑,沒那個姑娘喜歡他。」周大奶奶罵道:「大姑娘家,風言風語的,像甚麼樣子!」周綺笑道:「你要給他做媒是不是?那家姑娘呀?是不是許家妹子?」 當晚宿店,周大奶奶埋怨女兒:「你一個黃花閨女,和人家青年男子同路走,同房宿,難道還能嫁給別人嗎?」周綺道:「他受了傷,我救他救錯了嗎?他雖然詭計多端,可是對我一向規規矩矩的。」周大奶奶道:「這個你知道,他知道。我相信,你爹爹相信。但別人能相信麼?除非你一輩子不嫁人。否則給丈夫疑心起來,可別想好好做人。這是咱們做女人的難處。」周綺道:「那我就一輩子不嫁人。」兩人越說越大聲,又要爭吵起來。周大奶奶道:「那位徐爺就住在隔房,別教人家聽見了不好意思。」周綺道:「怕甚麼?我又沒做虧心事,幹麼要瞞他?」 次日母女倆起來,店小二拿了一封信進來,說道:「隔房那位徐爺叫我拿給奶奶的。」周綺忙問:「他人呢?」店小二道:「他說有事先走一步,今兒一早騎馬走了。」周綺抓住他領口,喝道:「你幹麼不來叫我們?」店小二道:「徐爺說不必了,他的話都寫在信上。」周綺放下店小二,搶信來看,見信上寫道: 「周大奶奶、周姑娘賜鑒:天宏受傷,虧得周姑娘救命,感激之心,不必多說。現在兩位母女團圓,此去開封,路程已近,天宏先走一步,請勿見怪。周姑娘相救之事,天宏當然終身不忘,但決不對人提起片言隻字,請兩位放心可也。徐天宏上。」 周綺看了,呆了半晌,把信一丟,回房躺在炕上重又睡倒。周大奶奶叫她吃飯動身,她不言不語,不理不睬。周大奶奶急道:「我的大小姐,咱們不是在鐵膽莊哪,怎麼還發大小姐脾氣?」周綺仍是不理。周大奶奶道:「你怪他一個兒不聲不響的走了,是不是?」周綺氣道:「他是為我好,我怎能怪他?」周大奶奶道:「那麼你在怪我了?」周綺翻身向裏,把被蒙住了頭。周大奶奶道:「你怪我甚麼呀?」 周綺霍的坐起,說道:「你昨晚的話,一定都讓他聽見啦。他怕人家說閒話,害我嫁不了人,所以獨個兒先走。他信上不是說『決不對人提起片言隻字』嗎?我嫁不嫁,你操甚麼心?我偏不嫁人,偏不嫁人!」 周大奶奶見她一邊說一邊流下淚來,知她對徐天宏已生真情,雖然自己還未必明白,但不知不覺間已把心情流露了出來,於是低聲安慰:「媽只有你一個女兒,難道還不疼你?咱們到開封府見了你爹,要他作主,將你許配給這位徐爺。你放心,一切包在媽的身上。」周綺急道:「誰說要嫁他了?我有甚麼不放心?下次人家就是死在我的面前,我也不去救他一救。別說一救,半救也不救。」 *** 徐天宏那晚在客店宿下,取出從鏢師身上搜來的幾封書信,在燈下細看,有一封是鎮遠鏢局總鏢頭王維揚寫給韓文沖的,催他即日赴京,護送一批重寶前赴江南云云,其餘的都無關緊要。徐天宏看了也不在意,忽聽得隔房周氏母女吵嚷起來,好幾次提到自己名字,一聽之後,十分不安,自忖周綺如因救護自己而聲名受累,那如何對得住她?於是留下一封信,一早就先行走了。 到得河南省境,只見沿河百姓都因黃水大漲而人心惶惶。徐天宏見災像已成,暗暗歎息,心想:「黃河雖屬天災,但只要當道者以民為心,全力施為,未始沒有挽救之道,但做官的都當河工是肥缺,一上任就大刮特刮,幾時有一刻把災害放在心上?」 依著記號尋到開封,在汴梁豪傑梅良鳴家中遇見了群雄。眾人見他無恙歸來,歡忭莫名。梅良鳴張宴接風。這時章進、衛春華、心硯各人的傷都已將息好了。石雙英赴回疆送信未回,常氏雙俠還在探聽文泰來下落,蔣四根則到黃河邊上查察水勢去了。 徐天宏對周仲英不提周大奶奶與周綺之事,心想反正一天內她們就會趕到,怕他細問起來,難以措辭,只對群雄說起途中曾聽到余魚同的消息,知他受了重傷,與一個女扮男裝的少女在一起,卻不知是誰。眾人議論了一會,猜想不出,都甚掛念,但知余魚同向來機警能幹,必能設法養傷避敵。 次日清晨,周綺獨自個來到梅家,與父親及眾人見了,眾人又各大喜。廝見後,周綺悄悄對徐天宏道:「你過來,我有話對你說。」徐天宏心懷鬼胎,料想這位姑娘一定怪他不告而別,要大大責罵一頓了,打定了主意:「任她怎麼罵,我決不頂撞一句就是。」慢慢走到她跟前。周綺悄聲道:「我媽不肯來見我爹,你給我想個法兒。」徐天宏放下了心,說道:「那麼請你爹去見她。」周綺道:「媽也不肯見他,口口聲聲,說我爹沒良心。」徐天宏沉吟半晌,說道:「好,我有法子。」輕輕囑咐了幾句。周綺道:「這成麼?」徐天宏道:「一定成,你先去吧。」 徐天宏待周綺出門,和眾兄弟閒談了一會,向梅良鳴請問本地名勝,看看時候已到,悄對周仲英道:「周老爺子,聽說這裏鐵塔寺旁的修竹園酒家,好酒是河南全省都出名的,卻是不可不嘗。」一聽到好酒,周仲英興致極高,笑道:「好,我來作東,請眾兄弟同去暢飲一番。」徐天宏道:「這裏省城之地,捕快耳目眾多,咱們人多去了不好。就由總舵主和小侄兩人陪老爺子去。怎樣?」周仲英道:「好,究竟是老弟顧慮周詳。」於是約了陳家洛,三人逕投鐵塔寺來。 那修竹園果是個好去處,杯盤精潔,窗明几淨,徐天宏四下一望,找了個雅座。三人飲酒吃黃河鯉魚,談論當年信陵公子在大梁大會賓朋、親迎侯嬴的故事。陳家洛歎道:「大梁今猶如是,而夷門鼓刀俠烈之士安在哉?信陵公子一世之雄,竟以醇酒婦人而終。今日汴梁,僅剩夷山一丘了。」酒酣耳熱,擊壺而歌,高吟起來:「閒過信陵飲,脫劍膝前橫,將炙啖朱亥,持觴勸侯嬴。三杯吐然諾,五嶽倒為輕,眼花耳熱後,意氣素霓生……」周徐二人也不懂他唱的是甚麼歌。 三人喝到酒意五分,徐天宏舉杯對周仲英道:「周老爺子今日父女團圓,小侄敬你一杯。」周仲英喝了,歎了一口氣。徐天宏道:「周老爺子心頭不快,是可惜鐵膽莊被燒了麼?」周仲英道:「家財是身外之物,區區一個鐵膽莊,又有甚麼可惜的?」徐天宏道:「那麼定是思念過世的幾位公子了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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