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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


  周仲英好生納悶,催馬急奔,馳到鐵膽莊前。莊丁見老莊主回來,忙上前迎接。周仲英見各人神情特異,料知發生了事端,飛步進莊,一連串的叫道:「叫健雄來!」莊丁回道:「孟爺保著大奶奶、小少爺到後山躲避去了。」周仲英一聽,更是詫異。幾名莊丁七張八嘴的說了經過,說公差剛把文泰來捕走,離莊不久,想來一干人不走大路,因此周仲英回來沒遇上。眾莊丁道:「公差去遠後,已叫人去通知孟爺,想來馬上就回。」

  周仲英連問:「三位客人躲在地窖裏,是誰走漏風聲?」莊丁面面相覷,都不敢說。周仲英大怒,揮馬鞭向莊丁劈頭劈臉打去。安健剛見師父動了真怒,不敢上前相勸。周仲英打了幾鞭,坐在椅中直喘氣,兩枚大鐵膽嗆啷啷的弄得更響。眾人大氣也不敢出,站著侍候。

  周仲英喝道:「大家站在這裏幹麼?快去催健雄來。」說話未畢,孟健雄已自外面奔進,叫道:「師父回來了。」周仲英從椅中一躍而起,嘶聲道:「誰漏了風聲,你說,你……」孟健雄見師父氣得話都說不出來,和平日豪邁從容的氣度大不相同,那裏還敢直說,猶豫了一下道:「是鷹爪子自己發現的。」周仲英左手一把抓住他衣領,右手揮鞭,便要劈臉打去,終於強行忍住,怒道:「胡說!我這地窖如此機密,這群狗賊怎會發現?」孟健雄不答,不敢和師父目光相對。周大奶奶聽得丈夫發怒,攜了兒子過來相勸。

  周仲英目光轉到宋善朋臉上,喝道:「你一見公差,心裏便怕了,於是說了出來,是不是?」他素知孟健雄為人俠義,便殺了他頭也不會出賣朋友,宋善朋不會武藝,膽小怕事,多半是他受不住公差的脅逼而吐露真相。宋善朋見到老莊主的威勢,似乎一掌便要打將過來,不由得膽戰心驚,說道:「不……不是我說的,是……是小……小公子說的。」

  周仲英心中打了個突,對兒子道:「你過來。」周英傑畏畏縮縮的走到父親跟前。周仲英道:「那三個客人藏在花園的地窖,是你跟公差說的?」周英傑在父親面前素來不敢說謊,卻也不敢直承其事。周仲英揮起鞭子,喝道:「你說不說?」周英傑嚇得要哭又不敢哭,眼睛只望母親。周大奶奶走近身來,勸道:「老爺子別生氣啦,就算女兒惹你生氣,這小兒子乖乖的在家,你兇霸霸的嚇他幹麼呀?」周仲英不去理她,將鞭子在空中吧的一抖,叫道:「你不說,我打死你這小雜種。」周大奶奶道:「老爺子越來越不成話啦,兒子是你自己生的,怎麼罵他小雜種?」孟健雄等一干人聽了覺得好笑,但都不敢笑出來。周仲英把妻子一推,說道:「別在這囉唆!」

  孟健雄眼見瞞不過了,便道:「師父,張召重那狗賊好生奸猾,一再以言語相激,說道小師弟若是不說出來,便是小……小混蛋、小狗熊。」周仲英知道兒子脾氣,年紀小小,便愛逞英雄好漢,喝道:「小混蛋,你要做英雄,便說了出來,是不是?」周英傑一張小臉上已全無血色,低聲道:「是,爹爹!」

  周仲英怒氣不可抑制,喝道:「英雄好漢是這樣做的麼?」右手一揮,兩枚鐵膽向對面牆上擲去。豈知周英傑便在這時衝將上來,要撲在父親的懷裏求饒,腦袋正好撞在一枚鐵膽之上。周仲英投擲鐵膽之時,滿腔忿怒全發洩在這一擲之中,力道何等強勁,噗噗兩響,一枚鐵膽嵌入了對面牆壁,另一枚正中周英傑的腦袋,登時鮮血四濺。

  周仲英大驚,忙搶上抱住兒子。周英傑道:「爹,我……我再也不敢了……你別打我……」話未說完,已然氣絕,一霎時間,廳上人人驚得呆了。

  周大奶奶抱起兒子,叫道:「孩兒!孩兒!」見他沒了氣息,呆了半晌,如瘋虎般向周仲英撲去,哭叫:「你為甚麼……為甚麼打死了孩兒?」周仲英搖搖頭,退了兩步,說道:「我……我不是……」周大奶奶放下兒子屍身,在安健剛腰間拔出單刀,縱上前來,揮刀向丈夫迎頭砍去。周仲英此時心灰意懶,不躲不讓,雙目一閉,說道:「大家死了乾淨。」周大奶奶見他如此,手反而軟了,拋刀在地,大哭奔出。

  ***

  駱冰和余魚同怕遇到公門中人,盡揀荒僻小路奔馳,不數里天已全黑。塞外遍地荒涼,那裏來的宿店,連一家農家也找不到。好在兩人都是久闖江湖,也不在意,在一塊大巖石邊歇了下來。

  余魚同放馬吃草,拿駱冰的長刀去割了些草來,鋪在地下,道:「床是有了,只是沒乾糧又沒水,只好挨到明天再想法子。」駱冰一顆心全掛在丈夫身上,面前就有山珍海味,也吃不下,只不斷垂淚。余魚同不住勸慰,說陸師叔後天當可趕到安西,紅花會群雄當然大舉來援,定能追上鷹爪孫,救出四哥。

  駱冰這一天奔波惡鬥,心力交瘁,聽了余魚同的勸解,心中稍寬,不一會就沉沉睡去。睡夢中似乎遇見了丈夫,將她輕輕抱在懷裏,在她嘴上輕吻。駱冰心花怒放,軟洋洋的讓丈夫抱著,說道:「我想得你好苦,你身上的傷可全好了?」文泰來含含糊糊的說了幾句話,將她抱得更緊,吻得更熱。駱冰正自心神蕩漾之際,突然一驚,醒覺過來,星光之下,只見抱著她的不是丈夫,竟是余魚同,這一驚非同小可,忙用力掙扎。

  余魚同仍是抱著她不放,低聲道:「我也想得你好苦呀!」駱冰羞憤交集,反手重重在他臉上打了一掌。余魚同一呆。駱冰在他胸前又是一拳,掙脫他懷抱,滾到一邊,伸手便拔雙刀,卻拔了個空,原來已被余魚同解下,又是一驚,忙去摸囊中飛刀,幸喜尚剩兩把,當下拈住刀尖,厲聲喝道:「你待怎樣?」

  余魚同道:「四嫂,你聽我說……」駱冰怒道:「誰是你四嫂?咱們紅花會四大戒條是甚麼?你說。」余魚同低下了頭,不敢作聲。駱冰平時雖然語笑嫣然,可是循規蹈矩,那容得他如此輕薄,高聲喝問:「紅花老祖姓甚麼?」余魚同只得答道:「紅花老祖本姓朱,為救蒼生下凡來。」駱冰又問:「眾兄弟敬的是甚麼?」余魚同道:「一敬桃園結義劉關張,二敬瓦崗寨上眾兒郎,三敬水泊梁山一百零八將。」原來二人一問一答,乃是紅花會的大切口,遇到開堂入會,誓師出發,又或執行刑罰之時,由當地排行最高之人發問,下級會眾必須恭謹對答。駱冰在會中排行比余魚同高,她這麼問上了會中的大切口,余魚同心底一股涼氣直冒上來,可是不敢不答。

  駱冰凜然問道:「紅花會救的是那四等人?」余魚同道:「一救仁人義士,二救孝子賢孫,三救節婦貞女,四救受苦黎民。」駱冰問道:「紅花會殺的是那四等人?」余魚同道:「一殺韃子滿奴,二殺貪官污吏,三殺土豪惡霸,四殺兇徒惡棍。」駱冰秀眉頓促,叫道:「紅花會四大戒條是甚麼?」余魚同低聲道:「投降清廷者殺,犯上叛會者殺……出賣朋友者殺,淫人……妻女者殺。」駱冰道:「有種的快快自己三刀六洞,我帶你求少舵主去。沒種的你逃吧,瞧鬼見愁十二郎找不找得到你。」

  原來依據紅花會規條,會中兄弟犯了大罪,若是一時胡塗,此後誠心悔悟,可在開香堂執法之前,自行用尖刀在大腿上連戳三刀,這三刀須對穿而過,即所謂「三刀六洞」,然後向該管舵主和執法香主求恕,有望從輕發落,但若真正罪重出自不能饒恕。鬼見愁石雙英在會中坐第十二把交椅,執掌刑堂,鐵面無私,心狠手辣,犯了規條的就是逃到天涯海角,他也必派人抓來處刑,是以紅花會數萬兄弟,提到鬼見愁時無不悚然。

  當下余魚同道:「求求你殺了我吧,我死在你手裏,死也甘心。」駱冰聽他言語仍是不清不楚,怒火更熾,拈刀當胸,勁力貫腕,便欲射了出去。余魚同顫聲道:「你一點也不知道,這五六年來,我為你受了多少苦。我在太湖總香堂第一次見你,我的心……就……不是自己的了。」駱冰怒道:「那時我早已是四哥的人了!你難道不知?」余魚同道:「我……我知道管不了自己,所以總不敢多見你面。會裏有甚麼事,總求總舵主派我去幹,別人只道我不辭辛勞,全當我好兄弟看待,那知我是要躲開你呀。我在外面奔波,有那一天那一個時辰不想你幾遍。」說著捋起衣袖,露出左臂,踏上兩步,說道:「我恨我自己,罵我心如禽獸。每次恨極了時,就用匕首在這裏刺一刀。你瞧!」朦朧星光之下,駱冰果見他臂上斑斑駁駁,滿是疤痕,不由得心軟。

  余魚同又道:「我常常想,為甚麼老天不行好,叫我在你未嫁時遇到你?我和你年貌相當,四哥跟你卻年紀差了一大截。」

  駱冰本有點憐他痴心,聽到他最後兩句話又氣憤起來,說道:「年紀差一大截又怎麼了?四哥是大仁大義的英雄好漢,怎像你這般……」她把罵人的話忍住了,哼了一聲,一拐一拐的走到馬邊,掙扎上馬。余魚同過去相扶,駱冰喝道:「走開!」自行上馬。余魚同道:「四嫂到那裏去?」駱冰道:「不用你管。四哥給鷹爪孫抓去,反正我也活不了……把刀還我。」余魚同低著頭將鴛鴦刀遞給了她。駱冰接了過來,見他站在當地,茫然失措,心中忽覺不忍,說道:「只要你以後好好給會裏出力,再不對我無禮,今晚之事我絕不對誰提起。以後我給你留心,幫你找一位才貌雙全的好姑娘。」說罷「嗤」的一笑,拍馬走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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