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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〇


  她這愛笑的脾氣始終改不了。這一來可又害苦了余魚同。但見她臨去一笑,溫柔嫵媚,當真令人銷魂蝕骨,情難自己,眼望著她背影隱入黑暗之中,呆立曠野,心亂似沸,一會兒自傷自憐,恨造化弄人,命舛已極,一會兒又自悔自責,覺堂堂六尺,無行無恥,直豬狗之不若,突然間將腦袋連連往樹上撞去,抱樹狂呼大叫。

  駱冰騎馬走出里許,一望天上北斗,辨明方向。向西是去會合紅花會群雄,協力救人,向東是暗隨被捕的丈夫,乘機搭救。明知自己身上有傷,勢孤力單,救人是萬萬不能,但想到丈夫是一步一步往東,自己又怎能反而西行?傷心之下,任由坐騎信步走出了七八里地,眼見離余魚同已遠,料他不敢再來滋擾,下得馬來,便在一處矮樹叢中睡了。

  她小時候跟隨父親,後來跟了丈夫,這兩人都是武功高強,對她又是處處體貼照顧,因此她從小闖蕩江湖,向來只佔上風,從來沒吃過苦。後來入了紅花會,這幫會人多勢眾,她人緣又好,二十二年來可說是個「江湖驕女」,無求不遂,無往不利。這一次可苦了她,丈夫被捕,自身受傷,最後還讓余魚同這麼一纏,又氣又苦,哭了一會,沉沉睡去。夜中忽然身上燒得火燙,迷迷糊糊的叫:「水,我要喝水。」卻那裏有人理睬?

  第二天病勢更重,想掙扎起身,一坐起就頭痛欲裂,只得重行睡倒,眼見太陽照到頭頂,再又西沉,又渴又餓,可是就上不了馬。心想:「死在這裏不打緊,今生可再見不到大哥了。」眼前一花,暈了過去。

  也不知昏睡了多少時候,聽得有人說道:「好了,醒過來啦!」緩緩睜眼,見一個大眼睛少女站在面前。那少女臉色微黑,濃濃的眉毛,十八九歲年紀,見她醒來,顯得十分喜歡,對身旁丫環道:「快拿小米稀飯,給這位奶奶喝。」

  駱冰一凝神,發覺是睡在炕上被窩之中,房中佈置雅潔,是家大戶人家,回想昏迷以前情景,知是為人救了,好生感激,說道:「請問姑娘高姓?」那少女道:「我姓周,你再睡一忽兒,待會再談。」瞧著她喝了一碗稀飯,輕輕退出,駱冰又闔眼睡了。

  再醒來時房中已掌上了燈,只聽得房門外一個女子聲音叫道:「這些傢伙這麼欺侮人,到鐵膽莊來放肆,老爺子忍得下,我可得教訓教訓他們。」駱冰聽得「鐵膽莊」三字,心中一驚,敢情又到了鐵膽莊?只見兩人走進房來,便是那少女和丫環。那少女走到炕前,撩開帳子。駱冰閉上眼,假裝睡著,那少女轉身就往牆上摘刀。駱冰見自己鴦鴛刀放在桌上,心中有備,只待少女回身砍來,就掀起棉被把她兜頭罩住,然後抄鴦鴛刀往外奪路。只聽那丫頭勸道:「姑娘你不能再闖禍,老爺子心裏很不好過,你可別再惹他生氣啦!」駱冰猜想,這姑娘多半是周仲英的女兒。

  這少女正是鐵膽莊的大小姐周綺。她性格豪邁,頗有乃父之風,愛管閒事,好打不平,西北武林中人送了她個外號,叫做「俏李逵」,那天她打傷了人,怕父親責罵,當天不敢回家,在外挨了一晚,料想父親氣平了些,才回家來,途中遇到駱冰昏倒在地,救了她轉來,得知兄弟為父親打死,母親出走,自是傷痛萬分。

  周綺摘下鋼刀,大聲道:「哼,我可不管。」提刀搶出,丫環跟了出去。駱冰睡了兩天,精神已復,燒也退了,收拾好衣服,穿了鞋子,取了雙刀,輕輕出房,尋思:「他們既出賣大哥給官府,又救我幹麼?多半是另有奸謀。」

  此刻身在險地,自己腿傷未癒,那敢有絲毫大意。她來過一次,依稀記得門戶道路,想悄悄繞進花園,從後門出去。走過一條過道,聽得外有人聲,兩個人在交談。等了半晌,那兩人毫沒離開的模樣,只得重又退轉,躲躲閃閃的過了兩進房子,黑暗中幸喜無人撞見,繞過迴廊,見大廳中燈火輝煌,有人大聲說話,聲音聽來有點熟悉。湊眼到門縫中一張,見周仲英正陪著兩個人在說話,一個似乎見過,一時想不起來,另一個卻正是調戲過她、後來又隨同公差來捕捉她丈夫的童兆和。仇人一見,想到丈夫慘遇,那裏還顧得自己死活,伸掌推開廳門,一柄飛刀疾向童兆和擲去。

  ***

  周仲英失手打死獨子,妻子傷心出走。周大奶奶本是拳師之女,武功平平,她娘家早已無人,不知她投奔何方。周仲英妻離子死,煩惱不已,在家中悶悶不樂的耽了兩日。

  這日天色已晚,莊丁來報有兩人來見。周仲英命孟健雄去接見,孟健雄一看,竟是罪魁禍首的童兆和,另一個是鄭王府的武術總教頭萬慶瀾,前天來鐵膽莊捕人,也有此人在內。孟健雄心下驚疑,料知必無好事。這兩人一定要見周仲英。孟健雄道:「老莊主身子不適,兩位有甚麼事,由在下轉達,也是一樣。」童兆和嘿嘿冷笑,說道:「我們這次來是一番好意,周莊主見不見由他。鐵膽莊眼下就是滅門大禍,還搭甚麼架子?」

  孟健雄自文泰來被捕,心中早懷鬼胎,惟恐鐵膽莊被牽連在內,聽他這麼說,只得進去稟告。周仲英手裏弄著鐵膽,嗆啷啷、嗆啷啷的直響,怒氣勃勃的出來,說道:「鐵膽莊怎麼有滅門之禍啊?老夫倒要請教。」

  萬慶瀾從懷裏摸出一張紙來,鋪在桌上,說道:「周老英雄請看。」兩手按住那張紙的天地頭,似怕給周仲英奪去。周仲英湊近看時,原來是武當派綿裏針陸菲青寫給他的一封信,托他照應紅花會中事急來投的朋友。

  這信文泰來放在身邊,一直沒能交給周仲英,被捕後給搜了出來。陸菲青犯上作亂,名頭極大,乃是久捕不得的要犯,竟和鐵膽莊勾結來往。瑞大林等一商量,均覺如去報告上官,未必能捉到陸菲青,反在自己肩上加了一副重擔,不如去狠狠敲周仲英一筆,大家分了,落得實惠。何況鐵膽莊窩藏欽犯,本已脫不了干係,還怕他不乖乖拿銀子出來?張召重和陸菲青是同門,多少有些舊誼,又知他厲害,不敢造次,待聽瑞大林等商量著要去敲詐周仲英,覺得未免人品低下,非英雄好漢之所為,但官場之中,不便阻人財路,只得由他們胡來,決心自己不分潤一文,沒的壞了「火手判官」的名頭。成璜、瑞大林等都是有功名之人,不便出面,於是派了萬慶瀾和童兆和二人前來伸手要錢。

  周仲英見了這信,心下也暗暗吃驚,問道:「兩位有何見教?」萬慶瀾道:「我們久慕周老英雄的英名,人人打從心底裏佩服出來,都知周老英雄仗義疏財,愛交朋友,銀錢瞧得極輕,朋友瞧得極重。為了交朋友,十萬八萬銀子花出去,不皺半點眉頭。這封信要是給官府見到了,周老英雄你當然知道後患無窮。眾兄弟拿到這信,都說大家拚著腦袋不要,也要結交周老英雄這個朋友,決定把這信毀了,大家以後隻字不提鐵膽莊窩藏欽犯文泰來之事,再擔個天大的干係,不向上官稟報。」周仲英道:「那是多多承情。」

  萬慶瀾不著邊際的說了一些閒話,終於顯得萬分委屈,說道:「只是眾兄弟這趟出京,路上花用開銷,負了一身債,想請周老英雄念在武林一派,伸手幫大家一個忙,我們感激不盡。」周仲英眉頭一皺,哼了一聲。

  萬慶瀾道:「這些債務數目其實也不大,幾十個人加起來,也不過六七萬兩銀子。周老英雄家財百萬,金銀滿屋,良田千頃,騾馬成群,乃是河西首富,這點點小數目,也不在你老心上。常言道得好:『消財擋災』,有道是『小財不出,大財不來』。」

  周仲英為公差到鐵膽莊拿人,全不將自己瞧在眼裏,本已惱怒異常,又覺江湖同道急難來奔,自己未加庇護,心感慚愧,實在對不起朋友,而愛子為此送命,又何嘗不是因這些公差而起?這兩天本在盤算如何相救文泰來,去找公差的晦氣,只是妻離子亡,心神大亂,一時拿不定主意,偏生這些公差又來滋擾,居然開口勒索,當真是「怒從心上起,惡向膽邊生」,冷冷的道:「在下雖然薄有家產,生平卻只用來結交講義氣、有骨頭的好男子。」他不但一口拒絕,還把對方一干人全都罵了。

  童兆和笑道:「我們是小人,那不錯。小人成事不足,敗事有餘,這一點老英雄也總明白。要我們起這麼一座大的莊子,那是甘拜下風,沒這個本事,不過要是將它毀掉嘛……」話未說完,一人闖進廳來,厲聲道:「姑娘倒要看你怎樣把鐵膽莊毀了。」正是周綺。

  周仲英向女兒使個眼色,走到廳外,周綺跟了出來。周仲英低聲道:「去跟健雄、健剛說,萬萬不能放這兩個鷹爪孫出莊。」周綺喜道:「好極了,我在外邊越聽越有氣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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