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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四二


  兩人身在半空之時,瑛姑左手從郭靖右腋下穿過,繞至背後抓住他左肩,中指捲曲,扣向郭靖咽喉,大指食指施勁捏落。這是小擒拿手中的「前封喉閉氣」之法,只要一捏而中,敵人氣管封閉,呼吸立絕,最是厲害不過。郭靖身子斜斜下跌,又覺肩頭被拿,心知不妙,右臂立彎,挾向瑛姑頭頸,這也是小擒拿手中閉氣之法,稱為「後挾頸閉氣」。瑛姑知他臂力厲害,己所不及,雖然搶了先著,卻不能跟他硬碰硬的對攻,急忙鬆手放開他的肩頭,伸指戳出。郭靖左臂撞開了她手腕。

  從石橋落入荷塘,只是一瞬之間,但兩人迅發捷收,頃刻間已各向對方施了三招,這近身肉搏,使的都是快速無倫的小擒拿手。瑛姑功力深厚,郭靖卻是力大招精,這三招誰也奈何不了誰,撲通一聲,雙雙落入塘中。

  塘中污泥約有三尺來深,塘水直浸至兩人胸間。瑛姑左手下抄,撈起一把污泥往郭靖口中抹去。郭靖一怔,急忙低頭閃避。瑛姑在泥濘遍地的黑沼一居十餘年,見泥鰍穿泥遊行而悟出了一身泥鰍功,在陸上與人動手過招已是滑溜異常,一入軟泥浮沙,更是如虎添翼,她將郭靖拉入荷塘,也是知他武功勝己,非逼得他身處困境,難以過橋。她指戳掌打,在污泥中比陸上還要迅捷數倍,有時更撈起一團團爛泥,沒頭沒腦的向郭靖抹去。

  郭靖雙足深陷,又不敢猛施掌力將她打傷,只拆了四五招,立時狼狽萬分。但聽風聲響處,一團塘泥挾著臭氣撲面而至,急忙側頭閃避,那知瑛姑數泥同擲,閃開了兩團污泥,第三團卻給迎面擲個正中,口鼻雙眼登被封住。他久經江南六怪指點,知道身上如中了暗器,若是手忙腳亂的去拔暗器、看傷口,敵人必然乘機搶攻,痛下殺手,此時呼吸已閉,眼目難開,當下呼呼呼連推三掌,教敵人不能近到自己五尺之內,這才伸左手抹去臉上污泥,睜開眼來,卻見瑛姑已躍上石橋,走向禪院。

  ***

  瑛姑闖過郭靖這一關,心中暗叫:「慚愧!若非此處有個荷塘,焉能打退這傻小子?想來是老天爺今日教我得報此仇。」當下腳步加快,走向寺門,伸手推去,那門竟未上閂,呀的一聲,應手而開。這一下倒出乎她意料之外,生怕門後設有埋伏,在外面待了片刻,見屋內並無動靜,這才入內,只見大殿上佛前供著一盞油燈,映照著佛像寶相莊嚴。瑛姑心中一酸,跪倒在蒲團上暗暗禱祝。

  剛默祝得幾句,忽聽身後格格兩聲輕笑,當即左手後揮,劃了個圈子,防敵偷襲,右手在蒲團上一按,借力騰起,在空中輕輕巧巧的一個轉身,落下地來。只聽得一個女子聲音喝了聲采:「好俊功夫!」定睛看時,只見她青衣紅帶,頭上束髮金環閃閃發光,一雙美目笑嘻嘻的凝視著自己,手中拿著一根晶瑩碧綠的竹棒,正是黃蓉。

  只聽她說道:「瑛姑前輩,我先謝你救命之恩。」瑛姑森然道:「我指點你前來求醫,志在害人,並非為了救你,又何必謝我?」黃蓉嘆道:「世間恩仇之際,原也難明。我爹爹在桃花島上將老頑童周伯通關了一十五年,終也救不活我媽媽的性命。」瑛姑聽她提到「周伯通」三字,登時身子劇震,厲聲喝問:「你媽媽與周伯通有甚麼干係?」

  黃蓉一聽她的語氣,即知她懷疑周伯通與自己母親有甚情愛糾纏,致被父親關在桃花島上,看來雖然事隔十餘年,她對老頑童並未忘情,否則怎麼憑空會吃起這份乾醋來?當下垂首淒然道:「我媽是給老頑童累死的。」

  瑛姑更是懷疑,燈光下見黃蓉肌膚勝雪,眉目如畫,自己當年容顏最盛之時,也遠不及她美貌,她母親若與她相似,難保周伯通見了不動心,不禁蹙眉沉思。

  黃蓉道:「你別胡思亂想,我媽媽是天人一般,那周伯通頑劣如牛,除了有眼無珠的女子,誰也不會對他垂青。」瑛姑聽她嘲罵自己,但心中疑團打破,反而欣慰,臉上卻仍是冷冷的不動聲色,說道:「既有人愛蠢笨如豬的郭靖,自也有人喜歡頑劣如牛之人。你媽媽又怎麼給老頑童害死了?」黃蓉慍道:「你罵我師哥,我不跟你說話啦。」說著拂袖轉身,佯作動怒。

  瑛姑一心要問明究竟,忙道:「好啦,我以後不說就是。你師哥聰明得很。」黃蓉停步回頭,道:「那老頑童也不是存心害死我媽,可是我媽不幸謝世,卻是從他身上而起。我爹爹一怒之下,將他關在桃花島上,可是關到後來,心中卻也悔了。冤有頭,債有主,是誰害死你心愛之人,你該走遍天涯海角,找這兇手報仇才是。遷怒旁人,又有何用?」這幾句話猶如當頭棒喝,把瑛姑說得呆在當地,做聲不得。

  黃蓉又道:「我爹爹早已將老頑童放了……」瑛姑驚喜交集,說道:「那麼不用我去救他啦?」黃蓉微笑道:「倘若我爹爹不肯放人,你又救得了老頑童嗎?」瑛姑默然。

  瑛姑當年離了大理,即去找尋周伯通,起初幾年打探不到消息,後來才無意中從黑風雙煞口裏,得知他被黃藥師囚禁在桃花島上,只是為了甚麼原因,卻打探不出。那日周伯通在大理不顧她而去,甚是決絕,她知若非有重大變故,勢難重圓,這時得悉他失手被禁,不由得又悲又喜,悲的是意中人身遭劫難,喜的是這卻是個機緣,若是自己將他救出,他豈能不念恩情?那知桃花島上道路千迴百轉,別說救人,連自己也陷了三日三夜,險些餓死。還是黃藥師派啞僕帶路,才送她離島。她於是隱居黑沼,潛心修習術數之學。這時聽說周伯通已經獲釋,不禁茫然若失,甜酸苦辣諸般滋味,一齊湧上心來。

  黃蓉笑吟吟的道:「老頑童最肯聽我的話,我說甚麼他從來不敢駁回。你若想見他,這就跟我下山。我為你們撮合良緣,就算是我報答你的救命之恩如何?」這番話只把瑛姑聽得雙頰暈紅,怦然心動。

  眼見這場仇殺就可轉化為一樁喜事,黃蓉正自大感寬慰,忽聽拍的一聲,瑛姑雙掌反向背後相互一擊,臉上登似罩了一層嚴霜,厲聲說道:「憑你這黃毛丫頭,就能叫他聽你的話?他幹麼要聽你指使?為了你美貌嗎?我無恩於你,也不貪圖你的甚麼報答。快快讓路,再遲片刻,莫怪我手下無情。」

  黃蓉笑道:「啊喲喲,你要殺我麼?」瑛姑雙眉豎起,冷冷的道:「殺了你又怎樣?別人忌憚黃老邪,我可是天不怕地不怕。」黃蓉笑嘻嘻的道:「殺了我不打緊,誰給你解那三道算題啊?」

  那日黃蓉在黑沼茅屋的沙地上寫下了三道算題,瑛姑日夜苦思,絲毫不得頭緒。她當初研習術數原是為了相救周伯通,豈知任何複雜奧妙的功夫,既經鑽研,便不免令人廢寢忘食,欲罷不能。她明知這些算題即令解答得出,與黃藥師的學問仍是相去霄壤,對救人之事毫無裨益,但好奇之心迫使她殫精竭慮,非解答明白,實是難以安心,這時聽黃蓉提及,那三道算題立時清清楚楚的在腦海中顯現,不由得臉生躊躇之色。

  黃蓉道:「你別殺我,我教了你罷。」從佛像前取過油燈,放在地下,取出一枚金針,在地下方磚上劃出字跡,登時將第一道「七曜九執天竺筆算」計了出來,只把瑛姑看得神馳目眩,暗暗讚歎。

  黃蓉接著又解明了第二道「立方招兵支銀給米題」,這道題目更是深奧。瑛姑待她寫出最後一項答數,不由得嘆道:「這中間果然機妙無窮。」頓了一頓,說道:「這第三道題呢,說易是十分容易,說難卻又難到了極處。『今有物不知其數,三三數之賸二,五五數之賸三,七七數之賸二,問物幾何?』我知道這是二十三,不過那是硬湊出來的,要列一個每數皆可通用的算式,卻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。」

  黃蓉笑道:「這容易得緊。以三三數之,餘數乘以七十;五五數之,餘數乘以二十一;七七數之,餘數乘十五。三者相加,如不大於一百零五,即為答數;否則須減去一百零五或其倍數。」瑛姑在心中盤算了一遍,果然絲毫不錯,低聲記誦道:「三三數之,餘數乘以七十;五五數之……」黃蓉道:「也不用這般硬記,我念一首詩給你聽,那就容易記了:三人同行七十稀,五樹梅花廿一枝,七子團圓正半月,餘百零五便得知。」

  瑛姑聽到「三人同行」、「團圓半月」幾個字,不禁觸動心事,暗道:「這丫頭既識得他,自是早知我的陰私。三人同行是刺我一女事奉二男,團圓半月卻譏我與他只有十餘日的恩情。」她昔年做下了虧心之事,不免處處多疑,當下沉著聲音道:「好啦,多謝你指點。朝聞道,夕死可矣。你再囉唆,我可容你不得啦?」黃蓉笑道:「朝聞道,夕死可矣。死的是聞道之人啊,倒不曾聽說是要弄死那傳道之人的。」

  瑛姑瞧那禪院情勢,知道段皇爺必居後進,眼見黃蓉跟自己不住糾纏,必有詭計,心想這丫頭年紀雖小,精靈古怪實不在乃父之下,莫要三十老娘倒綳嬰兒,運糧船撞翻在陰溝裏,為了看她計算,已耽擱了不少時刻,大事當前,怎地還在術數上耗那無謂的心思?當下更不打話,舉步向內。轉過佛殿,只見前面黑沉沉的沒一星燈火。她孤身犯險,不敢直闖,提高聲音叫道:「段智興,你到底見我不見?在黑暗裏縮頭藏尾,算得是甚麼大丈夫的行逕?」

  黃蓉跟在她身後,接口笑道:「你嫌這裏沒燈麼?大師就怕燈火太多,點出來嚇壞了你,才教人熄了的。」瑛姑道:「哼,我是個命中要下地獄之人,還怕甚麼刀山油鍋?」黃蓉拍手笑道:「那好極了,我正要跟你玩玩刀山的玩意。」從懷中取出火摺幌亮了,俯身點燃了地下一個火頭。

  豈知自己足邊就有油燈,這倒大出瑛姑意料之外,定睛看時,其實也不是甚麼油燈,只是一隻瓦茶杯中放了小半杯清油,浸著一根棉芯作燈心,茶杯旁豎著一根削尖的竹籤,約有一尺來長,一端插在土中,另一端向上挺立,甚是鋒銳。黃蓉足不停步,不住點去,片刻之間,地下宛似滿天繁星,布滿了燈火與竹籤,每隻茶杯之旁,必有一根尖棒。

  待得黃蓉點完,瑛姑早已數得明白,共是一百一十三隻茶杯、一百一十三根竹籤,不禁大為狐疑:「若說這是梅花樁功夫,不是七十二根,就該是一百零八根,一百一十三根卻是甚麼道理?排列得又零零落落,既非九宮八卦,又不是梅花五出。而且這竹籤如此鋒利,上面那裏站得人?是了,她必是穿了鐵底的鞋子。」心想:「小丫頭有備而作,在這上面我必鬥她不過,且假作不知,過去便是。」當下大踏步走去,竹籤布得密密麻麻,難以通行,她橫腳踢去,登時踢倒了五六根,口中說道:「搗甚麼鬼?老娘沒空陪小娃娃玩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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