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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四一


  一燈大師見郭靖抓到,右掌翻過,快似閃電,早已拿住他左手手腕。郭靖吃了一驚,心想此際一燈全身已在自己掌力籠罩之下,竟能破勢反擊,而且一擊正中要害,這功夫確是高深之極,只是一燈手掌與他手脈寸關尺甫觸,立顯真力虛弱,這一拿虛幌不穩。郭靖立時奪位逆拿,翻掌扣住他手背麻筋,右掌「神龍擺尾」,擊退漁人與樵子從後攻來的兩招,左手食指前伸,點中了一燈大師脅下的「鳳尾」「精促」二穴,說道:「伯伯,對不住之至。」

  此時黃蓉已使開打狗棒法,將那農夫直逼到禪房門外。那書生以變起倉卒,未明靖蓉二人用意,連呼:「有話請說,不必動手。」那農夫見師父為人所制,勢如瘋虎,不顧性命的向禪房猛衝,但那打狗棒法何等精妙,連衝三次,都給黃蓉逼得退回原位。郭靖雙掌呼呼風響,使成一個圈子,從禪房裏打將出來,漁人、樵子、書生三人被他掌力所迫,一步一步退出房門。黃蓉猛地遞出一招,直取農夫眉心。這一棒迅捷無倫,那農夫一聲「啊也」,向後急仰,平平躍出數尺。黃蓉叫聲:「好!」反手關上背後的房門,笑瞇瞇的道:「各位住手,我有話說。」

  那樵子和漁人每接郭靖一掌,都感手臂酸麻,足下踉蹌,眼見郭靖又是揮掌擊來,兩人並肩齊上,只待合力抵擋。郭靖聽得黃蓉此言,這一掌發到中途,忽地收住,抱拳說道:「得罪得罪。」漁樵耕讀愕然相顧。黃蓉莊容說道:「我等身受尊師厚恩,眼見尊師有難,豈能袖手不顧?適才冒犯,實是意圖相救。」

  那書生上前深深一揖,說道:「家師對頭是我們四人的主母,尊卑有別,她找上山來,我們不敢出手。何況家師為了那……那小皇爺之死,十餘年來耿耿於心,這一次就算功力不損,身未中毒,見到那劉貴妃前來,也必袖手受她一刀。我們師命難違,心焦如焚,實是智窮力竭,不知如何是好。姑娘絕世才華,若能指點一條明路,我輩粉身碎骨,亦當相報大恩大德。」

  黃蓉聽他說得如此懇切,倒也不便再如先前那樣和他嬉皮笑臉,說道:「我師兄妹對尊師感恩之心,與四位無異,定當全力以赴。如能阻止瑛姑踏進禪院,自是最好不過,但想她處心積慮,在山下黑泥沼中苦候十餘年,此次必是有備而來,只怕不容易阻擋。小妹想到的法子要冒一個奇險,若能成功,倒可一勞永逸,更無後患。只是風險甚大,那瑛姑精明狡猾,武功又高,此計未必能成。但我才智庸愚,實想不出一個萬全之策。」

  漁樵耕讀齊道:「願聞其詳。」黃蓉秀眉微揚,說出一番話來,只把四人聽得面面相覷,半晌做聲不得。

  ***

  酉牌時分,太陽緩緩落到山後,山風清勁,只吹得禪院前幾排棕櫚樹搖擺不定,荷塘中殘荷枯葉簌簌作響。夕陽餘暉從山峰後面映射過來,照得山峰的影子宛似一個極大怪人,橫臥在地。

  漁樵耕讀四人盤膝坐在石樑盡處的地下,睜大了眼睛,只是向前望去,每人心中都是忐忑不安。等了良久,天漸昏暗,幾隻烏鴉啞啞鳴叫,飛入下面山谷,谷中白霧濛濛升起,但石樑彼端的山崖轉角處仍是無人出現。

  那漁人心道:「但願得劉貴妃心意忽變,想起此事怪不得師父,竟然懸崖勒馬,從此不來。」那樵子心想:「這劉貴妃狡詐多智,定是在使甚奸計。」那農夫最是焦躁,心道:「早一刻來,早一刻有個了斷,是禍是福,是好是歹,便也有個分曉。說來卻又不來,好教人惱恨。」那書生卻想:「她來得愈遲,愈是凶險,這件事也就愈難善罷。」他本來足智多謀,在大理國做了十餘年宰相,甚麼大陣大仗都見過了,但這時竟然心頭煩躁,思潮起伏,拿不出半點主意,眼見周圍黑沉沉地,遠處隱隱傳來幾聲梟鳴,突然想起兒時聽人說過的一番話來:「那夜貓子躲在暗裏,偷偷數人的眉毛。誰的眉毛根數給數清楚了,那就活不到天亮。」這明明是騙小孩兒的瞎說,但這時聽到這幾聲梟鳴,全身竟然不寒而慄:「難道師父當真逃不過這番劫難,要死在這女子手裏麼?」

  正想到此處,忽聽那樵子顫聲低呼:「來啦!」一抬頭,只見一條黑影在石樑上如飛而至,遇到缺口,輕飄飄的縱躍即過,似乎絲毫不費力氣。四人心中更是駭然:「她跟我師學藝之時,我們早已得了我師的真傳。怎麼她的武功忽然勝過了我們?這十餘年之中,她又從甚麼地方學得這身功夫?」

  眼見那黑影越奔越近,四人站起身來,分立兩旁。轉瞬之間,那黑影走完石樑,只見她一身黑衣,面目隱約可辨,正是段皇爺當年十分寵愛的劉貴妃。四人跪倒磕頭,說道:「小人參見娘娘。」

  瑛姑「哼」了一聲,橫目從四人臉上掃過,說道:「甚麼娘娘不娘娘?劉貴妃早死了,我是瑛姑。嗯,大丞相,大將軍,水軍都督,御林軍總管,都在這裏。我道皇爺當真是看破世情,削髮為僧,卻原來躲在這深山之中,還是在做他的太平安樂皇帝。」這番話中充滿了怨毒,四人聽了,心下慄然。

  那書生道:「皇爺早不是從前的模樣了。娘娘見了他必定再也認不出來。」瑛姑冷笑道:「你們娘娘長、娘娘短的,是譏刺我麼?直挺挺的跪在這裏,是想拜死我麼?」漁樵耕讀四人互視一眼,站起身來,說道:「小的向您請安。」瑛姑把手一擺,道:「皇爺是叫你們阻攔我來著,又鬧這些虛文幹麼?要動手快動手啊。你們君的君,臣的臣,不知害過多少百姓,對我這樣一個女子還裝甚麼假?」

  那書生道:「我皇愛民如子,寬厚仁慈,大理國臣民至今無不稱頌。我皇別說生平絕無殘害無辜,就是別人犯了重罪,我皇也常常法外施恩。娘娘難道不知?」瑛姑臉上一紅,厲聲道:「你敢出言挺撞我麼?」那書生道:「微臣不敢。」瑛姑道:「你口中稱臣,心中豈有君臣之份?我要見段智興去,你們讓是不讓?」

  那「段智興」正是一燈大師俗家的姓名,漁樵耕讀四人心中雖知,但從來不敢出之於口,耳聽得瑛姑直斥其名,都是不禁凜然。那農夫在朝時充任段皇爺的御林軍總管,這時再也忍耐不住,大聲喝道:「一日為君,終身是尊,你豈可出言無狀?」

  瑛姑縱聲長笑,更不打話,向前便闖,四人各伸雙臂相攔,心想:「她功夫雖高,我四人合力,儘也阻攔得住。今日縱然違了師命,事急從權,那也說不得了。」豈知瑛姑既不出掌相推,也不揮拳毆擊,施展輕功,迎面直撞過來。

  那樵子見她衝到,不敢與她身子相碰,微向旁閃,伸手便抓她肩頭。這一抓出手極快,抓力亦猛,但掌心剛觸到她肩頭,卻似碰到一件異常油膩滑溜之物一般,竟然抓之不住。就在此時,農夫與漁人齊聲猛喝,雙雙從左右襲到。

  瑛姑一低頭,人似水蛇,已從漁人腋下鑽了過去。漁人鼻中只聞到一陣似蘭非蘭、似麝非麝的幽香,心中略感慌亂,手臂非但不敢向內壓夾她身子,反而向外疾張,生怕碰著她身上甚麼地方。農夫怒道:「你怎麼啦!」十指似鉤,猛向瑛姑腰間插去。樵子急喝:「不得無禮!」那農夫充耳不聞,剎時之間,十指的指端都已觸及瑛姑腰間,但不知怎的,指端觸處只覺油光水滑,給她一溜便溜了開去。

  瑛姑以在黑沼中悟出來的泥鰍功連過三人,已知這四人無法阻攔自己,反手發掌,猛向農夫拍去。書生迴臂出指,逕點她手腕穴道。豈知瑛姑突然伸出食指,快如電光石火,手指尖和他手指尖在空中對準了一碰。此時書生全身精力盡集於右手食指,突然間指尖正中一麻,身如電震,叫聲「啊喲」,一交跌翻在地。樵夫與漁人忙俯身相救。農夫左拳直出,猶似鐵鎚般往瑛姑身上擊去。

  這一拳勢挾勁風,力道驚人,瑛姑眼見拳風撲面,竟不避讓。那農夫一驚,心想這一拳勢必將她打得腦漿迸裂,急忙收招,但拳面已然碰到瑛姑鼻尖。瑛姑腦袋微側,拳鋒便從她鼻尖滑落,在她臉頰上擦了過去。那農夫左臂不及回縮,手腕已被對方拿住,急忙後奪,只聽得喀的一聲,尚未覺得疼痛,卻知手肘關節已被她反拳打脫。那農夫一咬牙,更不理會,右手食指急往敵人臂彎裏點去。

  漁樵耕讀四人的點穴功夫都得自一燈大師的親傳,雖不及乃師一陽指的出神入化,但在武林中也算得是第一流的功夫,豈知遇著瑛姑,剛好撞正了剋星。她處心積慮的要報喪子之仇,深知一燈大師手指功夫厲害,於是潛心思索剋制的手段。她是刺繡好手,竟從女紅中想出了妙法,在右手食指尖端上戴了一個小小金環,環上突出一枚三分來長的金針,針上餵以劇毒,她眼神既佳,手力又穩,苦練數年之後,空中飛過蒼蠅,伸指戳去,金針能將蒼蠅穿身而過。此際臨敵,她一針先將書生的食指傷了,待見那農夫手指點到,冷笑一聲,纖指輕曲,指尖對準指尖,一針又刺在他食指尖端的中心。

  常言道:「十指連心」,那食指尖端屬手陽明大腸經,金針刺入,即抵「商陽穴」。那農夫敗中求勝,這一指點出時出了全力,瑛姑卻毫不使勁,只是在恰好時際將金針擺在恰好的處所,不是以針刺他指尖,卻是讓他用指尖自行戳在金針之上。這一針刺入,那農夫也是虎吼一聲,撲翻在地。

  瑛姑冷笑道:「好個大總管!」搶步往禪院奔去。那漁人大呼:「娘娘留步。」瑛姑止步回身,冷笑道:「你待怎地?」這時她已奔至荷塘之前,荷塘與禪院只有一條小石橋相通,瑛姑站在橋頭,瞪目而視,雖在黑夜,僅有微光可辨面目,但那漁人與她一對面,只覺兩道目光冷森森的直射過來,不禁心中凜然,不敢上前動手。瑛姑冷冷的道:「大丞相、大總管兩人中了我的七絕針,天下無人救得。你也想送死嗎?」說罷也不待他答話,轉身緩緩而行,竟不回頭,不理他是否從後偷襲。

  一條小石橋只二十來步,將到盡頭,忽然黑暗中轉出一人,拱手說道:「前輩您好。」

  瑛姑吃了一驚,暗道:「此人悄無聲息的突然出現,我怎麼竟未知覺?若是他暗施毒手,此刻只怕我已非死即傷。」定睛看時,只見他身高膀闊、濃眉大眼,正是自己指點上山的郭靖,當下說道:「小姑娘的傷治好了嗎?」郭靖躬身說道:「多謝前輩指點,我師妹的傷蒙一燈大師治好了。」瑛姑哼了一聲道:「她怎麼不親來向我道謝?」口中說著,腳下不停,逕自前行。

  郭靖站在橋頭,見她筆直走來,忙道:「前輩請回!」瑛姑那來理他,身形微側,展開泥鰍功,從他身側急滑而過。郭靖雖在黑沼茅屋中曾與她動過手,但料不到她說過就過,身子滑溜如此,情急之下,左臂後抄,迴振反彈,卻是周伯通所授「空明拳」的奇妙家數。瑛姑眼見已然滑過他的身側,那知一股柔中帶韌的拳風忽地迎面撲至,逼得她非倒退不可。她此來有進無退,不管郭靖拳勢猛烈,仍是鼓勇向前直衝。郭靖急叫:「留神!」只感一個女子溫軟的身軀已撲入自己臂彎,大驚之下,足下被瑛姑一勾,兩人同時落向荷塘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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