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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四〇


  說到這裏,郭靖與黃蓉同時互望了一眼,心中都想:「當我受了重傷,眼見難癒之時,你也是這樣的瞧著我啊。」兩人不自禁的伸出手去,握住了對方的手,兩顆心勃勃跳動,感到全身溫暖,當聽到別人傷心欲絕的不幸之時,不自禁想到自己的幸福,因為親愛的人就在自己身旁坐著,因為她的傷勢已經好了,不會再死。是的,不會再死,在這兩個少年人的心中,對方是永遠不會死的。

  只聽一燈大師繼續說道:「我實在不忍,幾次想要出手救她孩子,但那塊錦帕平平正正的包在孩子胸口。錦帕上繡著一對鴛鴦,親親熱熱的頭頸偎倚著頭頸,這對鴛鴦的頭是白的,這本來是白頭偕老的口彩,但為甚麼說『可憐未老頭先白』?我一轉頭見到她鬢邊的白髮,忽然出了一身冷汗,我心中又剛硬起來,說道:『好,你們倆要白頭偕老,卻把我冷冷清清的撇在宮裏做皇帝!這是你倆生的孩子,我為甚麼要耗損精力來救活他?』

  「她向我望了一眼,這是最後的一眼,眼色中充滿了怨毒與仇恨。她以後永遠沒再瞧我,可是這一眼我到死也忘不了。她冷冷的道:『放開我,我要抱孩子!』她這兩句話說得十分嚴峻,倒像她是我的主子,教人難以違抗,於是我解開了她穴道。她把孩子抱在懷裏,孩子一定痛得難當,想哭,但哭不出半點聲音,小臉兒脹得發紫,雙眼望著母親,求她相救。可是我心中剛硬,沒半點兒慈心。我見她頭髮一根一根的由黑變灰,由灰變白,不知這是我心中的幻象,還是當真如此,只聽她柔聲道:『孩子,媽沒本事救你,媽卻能教你不再受苦,你安安靜靜的睡罷,睡罷,孩子,你永遠不會醒啦!』我聽她輕輕的唱起歌兒來哄著孩子,唱得真好聽,喏喏,就是這樣,就是這樣,你們聽!」

  眾人聽他如此說,卻聽不到半點歌聲,不禁相顧駭然。那書生道:「師父,你說得累了,請歇歇罷。」

  一燈大師恍若不聞,繼續說道:「孩子臉上露出一絲笑意,但隨即又痛得全身抽動。她又柔聲道:『我的寶貝心肝,你睡著了,身上就不痛啦,一點兒也不苦啦!』猛聽得波的一聲,她一匕首插在孩子心窩之中。」

  黃蓉一聲驚呼,緊緊抓住郭靖手臂,其餘各人也是臉上均無半點血色。

  一燈大師卻不理會,又道:「我大叫一聲,退了幾步,險些摔倒,心中混混沌沌,一片茫然。只見她慢慢站起身來,低低的道:『總有一日,我要用這匕首在你心口也戳一刀。』她指著自己手腕上的玉環,說道:『這是我進宮那天你給我的,你等著罷,那一天我把玉環還你,那一天這匕首跟著也來了!』」一燈說到這裏,把玉環在手指上又轉了一圈,微微一笑,說道:「就是這玉環,我等了十幾年,今天總算等到了。」

  黃蓉道:「伯伯,她自己殺死兒子,與你何干?孩子又不是你打傷的。況且她用毒藥害你,縱使當年有甚麼仇怨,也是一報還一報的清償了。我到山下去打發她走路,不許她再來騷擾……」

  她話未說完,那小沙彌匆匆進來,道:「師父,山下又送來這東西。」雙手捧著一個小小的布包。一燈接過揭開,眾人齊聲驚呼,原來包內正是那錦帕所做的嬰兒肚兜。

  錦緞色已變黃,上面織著的那對鴛鴦卻燦然如新。兩隻鴛鴦之間穿了一個刀孔,孔旁是一灘已變成黑色的血跡。

  一燈呆望肚兜,淒然不語,過了良久,才道:「鴛鴦織就欲雙飛,嘿,欲雙飛,到頭來總成一夢。她抱著兒子的屍體,縱聲長笑,從窗中一躍而出,飛身上屋,轉眼不見了影蹤。我不飲不食,苦思了三日三夜,終於大徹大悟,將皇位傳給我大兒子,就此出家為僧。」

  他指著四個弟子道:「他們跟隨我久了,不願離開,和我一起到大理城外的天龍寺住。起初三年,四人輪流在朝輔佐我兒,後來我兒熟習了政務,國家清平無事。我們又遇上大雪山採藥、歐陽鋒傷人之事,大夥兒搬到了這裏,也就沒再回大理去。

  「我心腸剛硬,不肯救那孩子性命,此後十來年中,日日夜夜教我不得安息,總盼多救世人,贖此大罪。他們卻不知我的苦衷,總是時加阻攔。唉,其實,就算救活千人萬人,那孩子總是死了,除非我把自己性命還了他,這罪孽又那能消除得了?我天天在等候瑛姑的消息,等她來把匕首刺入我心窩之中,怕只怕等不及她到來,我卻壽數已終,這場因果難了。好啦,眼下總算給我盼到了。她又何必在九花玉露丸中混入毒藥?我若知她下毒之後跟著就到,這幾個時辰總支持得住,也不用師弟費神給我解毒了。」

  黃蓉氣憤憤的道:「這女人心腸好毒!她早已查到伯伯的住處,就怕自己功夫不濟,處心積慮的在等待時機,剛巧碰到我給裘鐵掌打傷,就指引我來求治。雙管齊下,既讓你耗損了真力,再乘機下毒,真想不到我竟成了這惡婦手中害人的利器。伯伯,歐陽鋒那幅畫又怎到了她的手裏?這畫又有甚麼干係?」

  一燈大師取過小几上那部「大莊嚴論經」,翻到一處,讀道:「昔有一王,名曰尸毘,精勤苦行,求正等正覺之法。一日有大鷹追逐一鴿,鴿飛入尸毘王腋下,舉身戰怖。大鷹求王見還,說道:『國王救鴿,鷹卻不免餓死。』王自念救一害一,於理不然,於是即取利刀,自割股肉與鷹。那鷹又道:『國王所割之肉,須與鴿身等重。』尸毘王命取天平,鴿與股肉各置一盤,但股肉割盡,鴿身猶低。王續割胸、背、臂、脇俱盡,仍不及鴿身之重,王舉身而上天平。於是大地震動,諸天作樂,天女散花,芳香滿路。天龍、夜叉等俱在空中嘆道:『善哉善哉,如此大勇,得未曾有。』」

  這雖是神話,但一燈讀得慈悲莊嚴,眾人聽了都不禁感動。

  黃蓉道:「伯伯,她怕你不肯為我治傷,是以用這幅畫來打動你的心。」

  一燈微笑道:「正是如此。她當日離開大理,心懷怨憤,定然遍訪江湖好手,意欲學藝以求報仇,由此而和歐陽鋒相遇。那歐陽鋒得悉了她的心意,想必代她籌劃了這個方策,繪了這圖給她。此經在西域流傳甚廣,歐陽鋒是西域人,也必知道這故事。」黃蓉恨恨的道:「老毒物利用瑛姑,那瑛姑又來利用我,這是借刀殺人的連環毒計。」

  一燈嘆道:「你也不須自責,你如不與她相遇,她也會隨意打傷一人,指點他來求我醫治。只是若無武功高強之人護送,輕易上不得山來。歐陽鋒此圖繪成已久,安排下這個計謀,少說也已有十年。這十年之中竟遇不著一個機緣,那也是運數該當如此了。」

  黃蓉道:「伯伯,我知道啦。她還有一件心事,比害你更是要緊。」一燈「啊」了一聲,道:「甚麼事?」黃蓉道:「老頑童被我爹爹關在桃花島上,她要去救他出來。」於是將她苦學奇門術數之事說了一遍,又道:「後來得知縱使再學一百年,也難及得上我爹爹,又見我正好受了傷,於是……」

  一燈一聲長笑,站起身來,說道:「好了,好了,一了百了,諸事湊合,今日總算得遂她的心願。」沉著臉向四弟子道:「你們好好去接引劉貴妃,不,接引瑛姑上山,不得有半句不敬的言語。」

  四弟子不約而同的伏地大哭,齊叫:「師父!」

  一燈嘆道:「你們跟了我這許多年,難道還不明白師父的心事麼?」轉頭向靖蓉二人道:「我求兩位一件事。」靖蓉齊道:「但教所命,無有不遵。」一燈道:「好。現下你們這就下山去。我一生負瑛姑實多,日後她如遇到甚麼危難艱險,務盼兩位瞧在老僧之臉,盡力援手。兩位如能玉成她與周師兄的美事,老僧更是感激無量。」

  靖蓉兩人愕然相顧,不敢答應。一燈見兩人不作聲,又追問一句:「老僧這個懇求,兩位難以答允麼?」黃蓉微一猶豫,說道:「伯伯既這麼說,我們遵命就是。」一扯郭靖的衣袖,下拜告別。一燈又道:「你們不必和瑛姑見面,從後山下去罷。」黃蓉又答應了,牽著郭靖的手轉身出門。

  四弟子見她並無戚容,都暗罵她心地涼薄,眼見自己救命恩人危在頃刻,竟然漠不關心的說走就走。

  郭靖卻知黃蓉決不肯袖手不顧,必然另有計謀,當下跟著她出門。走到門口,黃蓉俯口到他耳邊低低說了幾句話。郭靖停步遲疑,終於點頭,轉過身來,慢慢走回。

  一燈道:「你宅心忠厚,將來必有大成。瑛姑的事,我重託你了。」郭靖道:「好!大師之事,晚輩自當盡心竭力。」突然反手抓出,拿住了一燈身旁那天竺僧人的手腕,左手乘勢戳去,閉住了他「華蓋」「天柱」兩個大穴。這兩穴一主手,一主足,兩穴被閉,四肢登時動彈不得。這一著大出人人意料之外,一燈與四大弟子俱各大驚失色,齊叫:「幹甚麼?」郭靖更不打話,左手又往一燈肩頭抓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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