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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三九


  一燈黯然道:「此後大半年中,我沒召見劉貴妃,但睡夢之中卻常和她相會。一天晚上半夜夢迴,再也忍耐不住,決意前去探望。我也不讓宮女太監知曉,悄悄去她寢宮,想瞧瞧她在幹些甚麼。剛到她寢宮屋頂,便聽得裏面傳出一陣兒啼之聲。咳,屋面上霜濃風寒,我竟怔怔的站了半夜,直到黎明方才下來,就此得了一場大病。」

  黃蓉心想他以帝皇之尊,深更半夜在宮裏飛簷走壁,去探望自己妃子,實在大是奇事。四弟子卻想起師父這場病不但勢頭兇猛,而且纏綿甚久,以他這身武功,早就風寒不侵,縱有疾病,也不致久久不癒,此時方知當年是心中傷痛,自暴自棄,才不以內功抵禦病魔。

  黃蓉又問:「劉貴妃給你生了個兒子,豈不甚好?伯伯你幹麼要不開心?」一燈道:「傻孩子,這孩子是周師兄生的。」黃蓉道:「周師兄早就走啦,難道他又偷偷回來跟她相會?」一燈道:「不是的。你沒聽見過『十月懷胎』這句話嗎?」

  黃蓉恍然大悟,道:「啊,我明白啦。那小孩兒一定生得很像老頑童,兩耳招風,鼻子翹起,否則你怎知不是你生的呢?」一燈大師道:「那又何必見到方知?這些日子中我不曾和劉貴妃親近,孩子自然不是我的了。」黃蓉似懂非懂,但知再問下去必定不妥,也就不再追問。

  只聽一燈道:「我這場病生了大半年,痊癒之後,勉力排遣,也不再去想這回事。過了兩年有餘,一日夜晚,我正在臥室裏打坐,忽然門帷掀起,劉貴妃衝了進來。門外的太監和兩名侍衛急忙阻攔,但那裏攔得住,都被她揮掌打了開去。我抬起頭來,只見她臂彎裏抱著孩子,臉上神色驚恐異常,跪在地下放聲大哭,只是磕頭,叫道:『求皇爺開恩,大慈大悲,饒了孩子!』

  「我起身一瞧,只見那孩子滿臉通紅、氣喘甚急,抱起來細細查察,他背後肋骨已折斷了五根。劉貴妃哭道:『皇爺,賤妾罪該萬死,但求皇爺赦了孩子的小命。』我聽她說得奇怪,問道:『孩子怎麼啦?』她只是磕頭哀求。我問:『是誰打傷他的?』劉貴妃不答,只哭叫:『求皇爺開恩饒了他。』我摸不著頭腦。她又道:『皇爺賜我的死,我決無半句怨言,這孩子,這孩子……』我道:『誰又來賜你死啦?到底孩子是怎生傷的?』劉貴妃抬起頭來,顫聲道:『難道不是皇爺派侍衛來打死這孩子麼?』我知事出蹺蹊,忙問:『是侍衛打傷的?那個奴才這麼大膽?』劉貴妃叫道:『啊,不是皇爺的聖旨,那麼孩子有救啦!』說了這句話,就昏倒在地下。

  「我將她扶起,放在床上,把孩子放在她身邊。過了半晌,她才醒了轉來,拉住我手哭訴。原來她正拍著孩子睡覺,窗中突然躍進一個蒙了面的御前侍衛,拉起孩子,在他背上拍了一掌。劉貴妃急忙上前阻攔,那侍衛一把將她推開,又在孩子胸口拍了一掌,這才哈哈大笑,越窗而出。那侍衛武功極高,她又認定是我派去殺她兒子,當下不敢追趕,逕行來我寢宮哀求。

  「我越聽越是驚奇,再細查孩子的傷勢,卻瞧不出是被甚麼功夫所傷,只是帶脉已給震斷,那刺客實非庸手。可是他又顯然手下留情,嬰兒如此幼弱,居然身受兩掌尚有氣息。當下我立即到她的臥室查看,瓦面和窗檻上果然留著極淡的足印。我對劉貴妃道:『這刺客本領甚高,尤其輕功非同小可。大理國中除我之外,再無第二人有此功力。』劉貴妃忽然驚呼:『難道是他?他幹麼要殺死自己兒子?』她此言一出,臉色登時有如死灰。」

  黃蓉也是低低驚呼一聲,道:「老頑童不會這麼壞罷?」一燈大師道:「當時我卻以為定是周師兄所為。除他之外,當世高手之中,又有誰會無緣無故的來加害一個嬰兒?料得他是不願留下孽種,貽羞武林。劉貴妃說出此言,又羞又急,又驚又愧,不知如何是好,忽然又道:『不,決不是他!那笑聲定然不是他!』我道:『你在驚惶之中,怎認得明白?』她道:『這笑聲我永遠記得,我做了鬼也忘不了!不,決不是他!』」

  眾人聽到這裏,身上都驟感一陣寒意。郭靖與黃蓉心中泛起瑛姑的言語容貌,想像當日她說那幾句話時咬牙切齒的神情,不禁凜然畏怖。

  一燈大師接著道:「當時我見她說得如此斬釘截鐵,也就信了。只是猜想不出刺客到底是誰。我也曾想,難道是王真人的弟子馬鈺、丘處機、王處一他們之中的一個?為了保全全真教的令譽,竟爾千里迢迢的趕來殺人滅口……」

  郭靖口唇動了一下,要待說話,只是不敢打斷一燈大師的話頭。一燈見了,道:「你想說甚麼,但說不妨。」郭靖道:「馬道長、丘道長他們都是俠義英雄,決不會做這等事。」一燈道:「王處一我曾在華山見過,人品確是很不錯的。旁人如何就不知了。不過若是他們,輕輕一掌就打死了嬰兒,卻何以又打得他半死不活?」

  他抬頭望著窗子,臉上一片茫然,十多年前的這個疑團,始終沒能在心中解開,禪院中一時寂靜無聲,過了片刻,一燈道:「好,我再說下去……」

  黃蓉忽然大聲說道:「確然無疑,定是歐陽鋒。」一燈道:「後來我也猜想到他。但歐陽鋒是西域人,身材極是高大,比常人要高出一個頭。據劉貴妃說,那兇手卻又較常人矮小。」黃蓉道:「這就奇了。」

  一燈道:「我當時推究不出,劉貴妃抱著孩子只是哭泣。這孩子的傷勢雖沒黃姑娘這次所受的沉重,只是他年紀幼小,抵擋不起,若要醫癒,也要我大耗元氣。我躊躇良久,見劉貴妃哭得可憐,好幾次想開口說要給他醫治,但每次總想到只要這一出手,日後華山二次論劍,再也無望獨魁群雄,九陰真經休想染指。唉,王真人說此經是武林的一大禍端,傷害人命,戕賊人心,實是半點不假。為了此經,我仁愛之心竟然全喪,一直沉吟了大半個時辰,方始決定為他醫治。唉,在這大半個時辰之中,我實是個禽獸不如的卑鄙小人。最可恨的是,到後來我決定出手治傷,也並非改過遷善,只是抵擋不住劉貴妃的苦苦哀求。」

  黃蓉道:「伯伯,我說你心中十分愛她,一點兒也沒講錯。」

  一燈似乎沒聽見她的話,繼續說道:「她見我答應治傷,喜得暈了過去。我先給她推血過宮,救醒了她,然後解開孩子的襁褓,以便用先天功給他推拿,那知襁褓一解開,露出了孩子胸口的肚兜,登時教我呆在當地,做聲不得。但見肚兜上織著一對鴛鴦,旁邊繡著那首『四張機』的詞,原來這個肚兜,正是用當年周師兄還給她那塊錦帕做的。

  「劉貴妃見到我的神情,知道事情不妙,她臉如死灰,咬緊牙關,從腰間拔出一柄匕首對著自己胸口,叫道:『皇爺,我再無面目活在人世,只求你大恩大德,准我用自己性命換了孩子性命,我來世做犬做馬,報答你的恩情。』說著匕首一落,猛往心口插入。」

  眾人雖明知劉貴妃此時尚在人世,但也都不禁低聲驚呼。

  一燈大師說到此處,似乎已非向眾人講述過去事蹟,只是自言自語:「我急忙使擒拿法將她匕首奪下,饒是出手得快,但她匕首已傷了肌膚,胸口滲出大片鮮血。我怕她再要尋死,點了她手足的穴道,包紮了她胸前傷口,讓她坐在椅上休息。她一言不發,只是望著我,眼中盡是哀懇之情。我們兩人都不說一句話,那時寢宮中只有一樣聲音,就是孩子急促的喘氣聲。

  「我聽著孩子的喘氣,想起了許多許多往事:她最初怎樣進宮來,我怎樣教她練武,對她怎樣寵愛。她一直敬重我、怕我,柔順的侍奉我,不敢有半點違背我的心意,可是她從來沒真心愛過我。我本來不知道,可是那天見到她對周師兄的神色,我就懂了。一個女子真正全心全意愛一個人的時候,原來竟會這樣的瞧他。她眼怔怔的望著周師兄將錦帕投在地下,眼怔怔的望著他轉身出宮。她這片眼光教我寢不安枕、食不甘味的想了幾年,現在又見到這片眼光了。她又在為一個人而心碎,不過這次不是為了情人,是為她的兒子,是她跟情人生的兒子!

  「大丈夫生當世間,受人如此欺辱,枉為一國之君!我想到這裏,不禁怒火填膺,一提足,將面前一張象牙圓櫈踢得粉碎,抬起頭來,不覺呆了,我道:『你……你的頭髮怎麼啦?』她好似沒聽見我的話,只是望著孩子。我以前真的不懂,一個人的目光之中,能有這麼多的疼愛,這麼多的憐惜。她這時已知我是決計不肯救這孩子的了,在他還活著的時候,多看一刻是一刻。

  「我拿過一面鏡子,放在她面前,道:『你看你的頭髮!』原來剛才這短短幾個時辰,在她宛似過了幾十年。那時她還不過十八九歲,這幾個時辰中驚懼、憂愁、悔恨、失望、傷心,諸般心情夾攻,鬢邊竟現出了無數白髮!

  「她全沒留心自己的容貌有了甚麼改變,只怪鏡子擋住了她眼光,使她看不到孩子,她說:『鏡子,拿開。』她說得很直率,忘了我是皇爺,是主子。我很奇怪,心裏想:她一直愛惜自己的容顏,怎麼這時卻全不理會?當下將鏡子擲開,只見她目不轉瞬的凝視著孩子,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人會盼望得這麼懇切,只盼那孩子能活著。我知道,她恨不得自己的性命能鑽到孩子的身體裏,代替他那正在一點一滴失卻的性命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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