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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七


  郭靖站在師父身側,但覺掌風凌厲,不及回身,先自雙掌併攏,回了一招,只覺來勢猛惡,竭盡平生之力,這才抵住。歐陽鋒見這一掌居然推不倒他,咦了一聲,微感驚訝,上步反掌橫劈。郭靖知道再也難以硬架擋開,當下左掌引帶,右手欺進,逕攻歐陽鋒的左脅。歐陽鋒這掌不敢用老了,沉肩回掌,往他手腕斬落。郭靖眼見處境危急,只要給歐陽鋒守住艙門,毒蛇便不斷的湧進來,自己與師父必致無倖,於是左手奮力抵擋來招,右手著著搶攻。他左擋右進,左虛右實,使出周伯通所授的功夫來。歐陽鋒從未見過這般左右分心搏擊的拳路,不禁一呆,竟被郭靖連搶數招。講到真實功夫,就是當真有兩個郭靖,以二敵一,也不是歐陽鋒的對手,只是他這套武功實在太奇,竟爾出敵不意,數招間居然佔了上風。西毒歐陽鋒享大名數十年,究是武學的大師,一怔之下,便已想到應付的法門,「咕」的一聲大叫,雙掌齊推而出。郭靖單憑左手,萬萬抵擋不住,眼見要被他逼得向後疾退,而身後蛇群已嘶嘶大至。

  洪七公大叫:「妙極,妙極!老毒物,你連我小徒兒也打不過,還逞甚麼英雄豪強?」縱身「飛龍在天」,從兩人頭頂飛躍而過,飛腳把擋在前面的歐陽克踢了個觔斗,回臂一個肘槌,撞向歐陽鋒的後心。歐陽鋒斜身還招,逼迫郭靖的掌力卻因而消解。

  郭靖心想:「師父與他功力悉敵,他姪兒現下已非我對手,何況他傷勢未癒,以二敵二,我方必贏無疑。」精神一振,拳腳如狂風暴雨般往歐陽鋒攻去。洪七公激鬥之際眼觀六路,見十餘條蝮蛇已遊至郭靖身後,轉瞬間就要躍上咬人,急叫:「靖兒,快出來!」手上加緊,把歐陽鋒的招數盡數接了過去。

  歐陽鋒腹背受敵,頗感吃力,側過身子,放了郭靖出艙,與洪七公再拆數招,成百條蝮蛇已遊上甲板。洪七公罵道:「打架要畜生做幫手,不要臉。」可是見蝮蛇愈湧愈多,心中也是發毛,右手舞起打狗棒,打死了十餘條蝮蛇,一拉郭靖,奔向主桅。

  歐陽鋒暗叫:「不好!這兩人躍上了桅桿,一時就奈何他們不得。」飛奔過去阻攔。洪七公猛劈兩掌,風聲虎虎,歐陽鋒橫拳接過。郭靖又待上前相助。洪七公叫道:「快上桅桿。」郭靖道:「我打死他姪兒,給周大哥報仇。」洪七公急道:「蛇!蛇!」郭靖見前後左右都已有毒蛇遊動,不敢戀戰,反手接住歐陽克擲來的一枚飛燕銀梭,高縱丈餘,左手已抱住了桅桿,只聽得身後暗器風響,順手將接來的銀梭擲出。噹的一聲,兩枚銀梭在空中相碰,飛出船舷,都落入海中去了。郭靖雙手交互攀援,頃刻間已爬到了桅桿中段。

  歐陽鋒知道洪七公也要上桅,出招越來越緊。洪七公雖然仍是穩持平手,但要抽身上桅,卻也不能。郭靖見蛇群已逼至師父腳下,情勢已急,大叫一聲,雙足抱住桅桿,身子直溜下來。洪七公左足一點,人已躍起,右足踢向歐陽鋒面門。郭靖抓住師父手中竹棒,向上力甩,洪七公的身子直飛起來,長笑聲中,左手已抓住了帆桁,掛在半空,反而在郭靖之上。這一來,兩人居高臨下,頗佔優勢。歐陽鋒眼見若是爬上仰攻,必定吃虧,大聲叫道:「好呀,咱們耗上啦。轉舵向東!」只見風帆側過,座船向東而駛。主桅腳下放眼皆青,密密麻麻的都是毒蛇。

  洪七公坐在帆桁之上,口裏大聲唱著乞兒討錢的「蓮花落」,神態甚是得意,心中卻大為發愁:「在這桅桿之上又躲得幾時?縱使老毒物不把桅桿砍倒,只要蛇陣不撤,就不能下去。他爺兒倆在下面飲酒睡覺,我爺兒倆卻在這裏喝風撒尿!不錯!」他一想到撒尿,立時拉開褲子,往下直撒下去,口中還叫:「靖兒,淋尿給直娘賊喝個飽。」郭靖是小孩性子,正合心意,跟著師父大叫:「請啊,請啊!」師徒二人同時向下射尿。

  歐陽鋒急叫:「快將蛇撤開。」同時向後躍開數步。他身法快捷,洪郭二人的尿自然淋不到他。歐陽克聽叔父語聲甚急,一怔之際,臉上頸中卻已濺著了數點。他最是愛潔,勃然大怒,猛地想到:「我們的蛇兒怕尿。」

  木笛聲中,蛇群緩緩後撤,但桅桿下已有數十條蝮蛇被尿淋到。這些蝮蛇都是在西域白駝山蛇谷中雜交培養而得,毒性猛烈,歐陽鋒裝在大竹簍中,用數百匹大駱駝萬里迢迢的運來中原,原欲仗此威震武林,只是蝮蛇害怕人獸糞尿。旗桿下數十條毒蛇被淋到熱尿,痛得亂翻亂滾,張口互咬,眾蛇奴一時那裏約束得住。

  洪七公和郭靖見諸人大為忙亂,樂得哈哈大笑。郭靖心想:「若是周大哥在此,必定更加高興。唉!他絕世武功,卻喪生於大海之中。黃島主和老毒物這般本事,周大哥的尿卻能淋到他二人頭上,我和師父的尿便淋不到老毒物了。」

  過了兩個時辰,天色漸黑。歐陽鋒命船上眾人都坐在甲板上歡呼暢飲,酒氣肉香,一陣陣衝了上來。歐陽鋒這記絕招當真厲害,洪七公是個極饞之人,如何抵受得了?片刻之間,就把背上葫蘆裏盛的酒都喝乾了。當晚兩人輪流守夜,但見甲板上數十人手執燈籠火把,押著蛇群將桅桿團團圍住,實是無隙可乘,何況連尿也撒乾了。洪七公把歐陽鋒祖宗十八代罵了個遍,還憑空捏造無數醜事,加油添醬,罵得惡毒異常。歐陽鋒卻在艙中始終不出來。洪七公罵到後來,唇疲舌倦,也就合眼睡了。

  次日清晨,歐陽鋒派人在桅桿下大叫:「洪幫主、郭小爺,歐陽老爺整治了上等酒席,請兩位下來飲用。」洪七公叫道:「你叫歐陽鋒來,咱們請他吃尿。」過不多時,桅桿下開了一桌酒席,飯菜熱騰騰的直冒熱氣。席邊放了兩張坐椅,似是專等洪郭二人下來食用。洪七公幾次想要溜下桅桿去搶奪,但想酒食之中定有毒藥,只得強自忍耐,無可奈何之餘,又是「直娘賊,狗廝鳥」的胡罵一通。

  到得第三日上,兩人又餓又渴,頭腦發暈。洪七公道:「但教我那個女徒兒在此,她聰明伶俐,定有對付老毒物的法子。咱爺兒倆可只有乾瞪眼、流饞涎的份兒。」郭靖嘆了口氣。挨到將近午時,陽光正烈,突見遠處有兩點白影。他只當是白雲,也不以為意,那知白影移近甚速,越飛越大,啾啾啼鳴,卻是兩頭白鵰。

  7郭靖大喜,曲了左手食指放在口中,連聲長哨。兩頭白鵰飛到船頂,打了兩個盤旋,俯衝下來,停在郭靖肩上,正是他在大漠中養伏了的那兩頭猛禽。郭靖喜道:「師父,莫非蓉兒也乘了船出來?」洪七公道:「那妙極了。只可惜鵰兒太小,負不起咱師徒二人。咱們困在這裏無計可施,你快叫她來作個計較。」郭靖拔出匕首,割了兩塊五寸見方的船帆,用匕首在布上劃了「有難」兩字,下角劃了一個葫蘆的圖形,每隻白鵰腳上縛了一塊,對白鵰說道:「快快飛回,領蓉姑娘來此。」兩頭白鵰在郭靖身上挨擠了一陣,齊聲長鳴,振翼高飛,在空中盤旋一轉,向西沒入雲中。

  白鵰飛走之後不到一個時辰,歐陽鋒又在桅桿下布列酒菜,勸誘洪七公與郭靖下來享用。洪七公怒道:「老叫化最愛的就是吃喝,老毒物偏生瞧準了來折磨人。我一生只練外功,定力可就差了一點。靖兒,咱們下去打他個落花流水再上來,好不好?」郭靖道:「白鵰既已帶了信去,情勢必致有變。您老人家且再等一等。」

  洪七公一笑,過了一會,道:「天下味道最不好的東西,你道是甚麼?」郭靖道:「我不知道,是甚麼?」洪七公道:「有一次我到極北苦寒之地,大雪中餓了八天,松鼠固然找不到,到後來連樹皮也尋不著了。我在雪地泥中亂挖亂掘,忽然掘到了五條活的東西,老叫化幸虧這五條東西救了一命,多挨了一天。第二日就打到了一隻黃狼,飽啖了一頓。」郭靖道:「那五條東西是甚麼?」洪七公道:「是蚯蚓,肥得很。生吞下肚,不敢咬嚼。」郭靖想起蚯蚓蠕蠕而動的情狀,不禁一陣噁心。

  洪七公哈哈大笑,儘揀天下最髒最臭的東西來說,要抵禦桅桿底下噴上來的酒肉香氣。他說一陣,罵一陣,最後道:「靖兒,現下若有蚯蚓,我也吃了,但有一件最髒最臭之物,老叫化寧可吃自己的腳趾頭,卻也不肯吃它,你道是甚麼?」郭靖笑道:「我知道啦,是臭屎!」洪七公搖頭道:「還要髒。」他聽郭靖猜了幾樣,都未猜中,大聲說道:「我對你說,天下最髒的東西,是西毒歐陽鋒。」郭靖大笑,連說:「對,對!」

  挨到傍晚,實在挨不下去了,只見歐陽克站在蛇群之中,笑道:「洪伯父、郭世兄,家叔但求相借九陰真經一觀,別無他意。」洪七公低聲怒罵:「直娘賊,就是不安好心!」急怒之中,忽生奇策,臉上不動聲色,朗聲罵道:「小賊種,老子中了你狗叔父的詭計,認輸便了。快拿酒肉來吃,明天再說。」歐陽克大喜,知他言出如山,當即撤去蛇陣。洪七公和郭靖溜下桅桿,走進艙中。歐陽克命人整治精美菜肴,送進船艙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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