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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四


  歐陽鋒一直在擔心姪兒的傷勢,巴不得有他這句話,當即向姪兒一招手,兩人走入竹林之中。黃藥師自與洪七公說些別來之情。過了一頓飯時分,叔姪二人回到亭中。歐陽鋒已替姪兒吸出金針,接妥了折斷的肋骨。

  黃藥師道:「小女蒲柳弱質,性又頑劣,原難侍奉君子,不意七兄與鋒兄瞧得起兄弟,各來求親,兄弟至感榮寵。小女原已先許配了歐陽氏,但七兄之命,實也難卻。兄弟有個計較在此,請兩兄瞧著是否可行?」

  洪七公道:「快說,快說。老叫化不愛聽你文謅謅的鬧虛文。」

  黃藥師微微一笑,說道:「兄弟這個女兒,甚麼德容言工,那是一點兒也說不上的,但兄弟總是盼她嫁個好郎君。歐陽世兄是鋒兄的賢阮,郭世兄是七兄的高徒,身世人品都是沒得說的。取捨之間,倒教兄弟好生為難,只得出三個題目,考兩位世兄一考。那一位高才捷學,小女就許配於他,兄弟決不偏袒。兩位老友瞧著好也不好?」

  歐陽鋒拍掌叫道:「妙極,妙極!只是舍姪身上有傷,若要比試武功,只有等他傷好之後。」他見郭靖只一招便打傷了姪兒,若是比武,姪兒必輸無疑,適才姪兒受傷,倒成了推托的最佳藉口。黃藥師道:「正是。何況比武動手,傷了兩家和氣。」

  洪七公心想:「你這黃老邪好壞。大夥兒都是武林中人,要考試居然考文不考武,你幹麼又不去招個狀元郎做女婿?你出些詩詞歌賦的題目,我這傻徒弟就再投胎轉世,也比他不過。嘴裏說不偏袒,明明是偏袒了個十足十。如此考較,我的傻徒兒必輸。直娘賊,先跟老毒物打一架再說。」當下仰天一笑,瞪眼直視歐陽鋒,說道:「咱們都是學武之人,不比武難道還比吃飯拉屎?你姪兒受了傷,你可沒傷,來來來,咱倆代他們上考場罷。」也不等歐陽鋒回答,揮掌便向他肩頭拍去。

  ***

  歐陽鋒沉肩迴臂,倒退數尺。洪七公將竹棒在身旁竹几上一放,喝道:「還招罷。」語音甫畢,雙手已發了七招,端的是快速無倫。歐陽鋒左擋右閃,把這七招全都讓了開去,右手將蛇杖插入亭中方磚,在這一瞬之間,左手也已還了七招。

  黃藥師喝一聲采,並不勸阻,有心要瞧瞧這兩位與他齊名的武林高手,這二十年來功夫進境到如何地步。

  洪七公與歐陽鋒都是一派宗主,武功在二十年前就均已登峰造極,華山論劍之後,更是潛心苦練,功夫愈益精純。這次在桃花島上重逢比武,與在華山論劍時又自大不相同。兩人先是各發快招,未曾點到,即已收勢,互相試探對方虛實。兩人的拳勢掌影在竹葉之間飛舞來去,雖是試招,出手之中卻盡是包藏了極精深的武學。

  郭靖在旁看得出神,只見兩人或攻或守,無一招不是出人意表的極妙之作。那九陰真經中所載原是天下武學的要旨,不論內家外家、拳法劍術,諸般最根基的法門訣竅,都包含在真經的上卷之內。郭靖背熟之後,雖然其中至理並不明曉,但不知不覺之間,識見卻已大大不同,這時見到兩人每一次攻合似乎都與經中所述法門隱然若合符節,又都是自己做夢也未曾想到過的奇法巧招,待欲深究,兩人拳招早變,只在他心頭模模糊糊的留下一個影子。先前他聽黃藥師與歐陽鋒簫箏相鬥,那是無形的內力,畢竟極難與經文印證,這有形的拳腳可就易明得多了。只看得他眉飛色舞,心癢難搔。

  轉眼之間,兩人已拆了三百餘招,洪七公與歐陽鋒都不覺心驚,欽服對方了得。

  黃藥師旁觀之下,不禁暗暗嘆氣,心道:「我在桃花島勤修苦練,只道王重陽一死,我武功已是天下第一,那知老叫化、老毒物各走別徑,又都練就了這般可敬可畏的功夫!」

  歐陽克和黃蓉各有關心,只盼兩人中的一人快些得勝,但於兩人拳招中的精妙之處,卻是不能領會。黃蓉一斜眼間,忽見身旁地下有個黑影在手舞足蹈的不住亂動,抬頭看時,正是郭靖,只見他臉色怪異,似乎是陷入了狂喜極樂之境,心下驚詫,低低的叫了聲:「靖哥哥!」郭靖並未聽見,仍是在拳打足踢。黃蓉大異,仔細瞧去,才知他是在模擬洪七公與歐陽鋒的拳招。

  這時相鬥的二人拳路已變,一招一式,全是緩緩發出。有時一人凝思片刻,打出一掌,對手避過之後,坐下地來休息一陣,再站起來還了一拳。這那裏是比武鬥拳,較之師徒授武還要迂緩鬆懈得多。但看兩人模樣,卻又比適才快鬥更是鄭重。

  黃蓉側頭去看父親,見他望著二人呆呆出神,臉上神情也很奇特,只有歐陽克卻不住的向她眉目傳情,手中摺扇輕揮,顯得十分的倜儻風流。

  郭靖看到忘形處,忍不住大聲喝采叫好。歐陽克怒道:「你渾小子又不懂,亂叫亂嚷甚麼?」黃蓉道:「你自己不懂,怎知旁人也不懂?」歐陽克笑道:「他是在裝腔作勢發傻,諒他小小年紀,怎識得我叔父的神妙功夫。」黃蓉道:「你不是他,怎知他不識得?」兩人在一旁鬥口,黃藥師與郭靖卻充耳不聞,只是凝神觀鬥。

  這時洪七公與歐陽鋒都蹲在地下,一個以左手中指輕彈自己腦門,另一個捧住雙耳,都閉了眼苦苦思索,突然間發一聲喊,同時躍起來交換了一拳一腳,然後分開再想。他兩人功夫到了這境界,各家各派的武術無一不通,世間已有招數都已不必使用,知道不論如何厲害的殺手,對方都能輕易化解,必得另創神奇新招,方能克敵制勝。

  兩人二十年前論劍之後,一處中原,一在西域,自來不通音問,互相不知對方新練武功的路子,這時一交手,兩人武功俱已大進,但相互對比竟然仍與二十年前無異,各有所長,各有所忌,誰也剋制不了誰。眼見月光隱去,紅日東昇,兩人窮智竭思,想出了無數新招,拳法掌力,極盡千變萬化之致,但功力悉敵,始終難分高低。

  郭靖目睹當世武功最強的二人拚鬥,奇招巧法,端的是層出不窮。這些招數他看來都在似懂非懂之間,有時看到幾招,似乎與周伯通所授的拳理有些相近,跟著便模擬照學。可是剛學到一半,洪七公與歐陽鋒又有新招出來,他先前所記得的又早忘了。

  黃蓉見他如此,暗暗驚奇,想道:「十餘日不見,難道他忽然得了神授天傳,武功斗進?我看得莫名其妙,怎麼他能如此的驚喜讚歎?」轉念忽想:「莫非我這傻哥哥想我想得瘋了?」她與郭靖闋別多日,無法相見,見面後卻又不得親近,於是上前想拉住他的手。這時郭靖正在模仿歐陽鋒反身推出的掌法,這一掌看來平平無奇,內中卻是暗藏極大潛力。黃蓉剛捏住他手掌,卻不料他掌中勁力忽發,只感一股強力把自己猛推,登時身不由主的向半空飛去。郭靖手掌推出,這才知覺,叫聲:「啊喲!」縱身上去待接,黃蓉纖腰一扭,已站在竹亭頂上。郭靖落地後跟著躍起,左手拉住亭角的飛簷,借勢翻上。兩人並肩坐在竹亭頂上,居高臨下的觀戰。

  此時場上相鬥的情勢,又已生變,只見歐陽鋒蹲在地下,雙手彎與肩齊,宛似一隻大青蛙般作勢相撲,口中發出老牛嘶鳴般的咕咕之聲,時歇時作。

  黃蓉見他形相滑稽,低聲笑道:「靖哥哥,他在幹甚麼?」郭靖剛說得一句:「我也不知道啊!」忽然想起周伯通所說王重陽以「一陽指」破歐陽鋒「蛤蟆功」之事,點頭道:「是了,這是他一門極厲害的功夫,叫做蛤蟆功。」黃蓉拍手笑道:「真像一隻癩蛤蟆!」

  歐陽克見兩人偎倚在一起,指指點點,又說又笑,不覺醋心大起,待要躍上去與郭靖拚鬥,卻是胸痛仍劇,使不出氣力,又自料非他之敵,隱隱聽得黃蓉說:「真像一隻癩蛤蟆。」還道兩人譏嘲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,更是怒火中燒,右手扣了三枚飛燕銀梭,悄悄繞到竹亭後面,咬牙揚手,三枚銀梭齊往郭靖背心飛去。

  這時洪七公前一掌,後一掌,正繞著歐陽鋒身周轉動,以降龍十八掌和他的蛤蟆功拚鬥。這都是兩人最精純的功夫,打到此處,已不是適才那般慢吞吞的鬥智炫巧、賭奇爭勝,而是各以數十年功力相拚,到了生死決於俄頃之際。郭靖的武功原以降龍十八掌學得最精,見師父把這路掌法使將開來,神威凜凜,妙用無窮,比之自己所學實是不可同日而語,只看得他心神俱醉,怎料得到背後有人倏施暗算?

  黃蓉不知這兩位當世最強的高手已鬥到了最緊切的關頭,尚在指點笑語,瞥眼忽見竹亭外少了一人。她立時想到歐陽克怕要弄鬼,正待查察,只聽得背後風聲勁急,有暗器射向郭靖後心,斜眼見他兀自未覺,急忙縱身伏在他背上,噗噗噗三聲,三枚飛燕銀梭都打正她的背心。她穿著軟蝟甲,銀梭只打得她一陣疼痛,卻是傷害不得,反手把三枚銀梭抄在手裏,笑道:「你給我背上搔癢是不是?謝謝你啦,還給你罷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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