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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一


  他吃了一驚,心想:「那是甚麼猛獸?」向後躍開幾步,忽然那對眼睛一閃就不見了,心想:「這桃花島上真是古怪,就算是再快捷的豹子貍貓,也不能這樣一霎之間就沒了蹤影。」正自沉吟,忽聽得前面發出一陣急促喘氣之聲,聽聲音卻是人的呼吸。他恍然而悟:「這是人!閃閃發光的正是他的眼睛,他雙眼一閉,我自然瞧不見他了,其實此人並未走開。」不禁自覺愚蠢,但不知對方是友是敵,當下不敢作聲,靜觀其變。

  這時那洞簫聲情致飄忽,纏綿宛轉,便似一個女子一會兒嘆息,一會兒呻吟,一會兒又軟語溫存、柔聲叫喚。郭靖年紀尚小,自幼勤習武功,對男女之事不甚了了,聽到簫聲時感應甚淡,簫中曲調雖比適才更加勾魂引魄,他聽了也不以為意,但對面那人卻氣喘愈急,聽他呼吸聲直是痛苦難當,正拚了全力來抵禦簫聲的誘惑。

  郭靖對那人暗生同情,慢慢走過去。那地方花樹繁密,天上雖有明月,但月光都被枝葉密密的擋住了,透不進來,直走到相距那人數尺之地,才依稀看清他的面目。這人盤膝而坐,滿頭長髮,直垂至地,長眉長鬚,鼻子嘴巴都被遮掩住了。他左手撫胸,右手放在背後。郭靖知道這是修練內功的姿式,丹陽子馬鈺曾在蒙古懸崖之頂傳過他的,這是收斂心神的要訣,只要練到了家,任你雷轟電閃,水決山崩,全然不聞不見。這人既會玄門正宗的上乘內功,怎麼反而不如自己,對簫聲如此害怕?

  簫聲愈來愈急,那人身不由主的一震一跳,數次身子已伸起尺許,還是以極大定力坐了下來。郭靖見他寧靜片刻,便即歡躍,間歇越來越短,知道事情要糟,暗暗代他著急。只聽得簫聲輕輕細細的耍了兩個花腔,那人叫道:「算了,算了!」作勢便待躍起。

  郭靖見情勢危急,不及細想,當即搶上,伸左手牢牢按住他右肩,右手已拍在他的頸後「大椎穴」上。郭靖在蒙古懸崖上練功之時,每當胡思亂想、心神無法寧靜,馬鈺常在他大椎穴上輕輕撫摸,以掌心一股熱氣助他鎮定,而免走火入魔。郭靖內功尚淺,不能以內力助這老人抵拒簫聲,但因按拍的部位恰到好處,那長髮老人心中一靜,便自閉目運功。

  郭靖暗暗心喜,忽聽身後有人罵了一聲:「小畜生,壞我大事!」簫聲突止。

  郭靖嚇了一跳,回頭過來,不見人影,聽語音似是黃藥師的說話,不禁大為憂急:「不知這長鬚老人是好是壞?我胡亂出手救他,必定更增蓉兒她爹爹的怒氣。倘若這老人是個妖邪魔頭,豈非鑄成了大錯?」

  只聽長鬚老人氣喘漸緩,呼吸漸勻,郭靖不便出言相詢,只得坐在他對面,閉目內視,也用起功來,不久便即思止慮息,物我兩忘,直到晨星漸隱,清露沾衣,才睜開眼睛。

  日光從花樹中照射下來,映得那老人滿臉花影,這時他面容看得更加清楚了,鬚髮蒼然,並未全白,不知已有多少時候不加梳理,就如野人一般毛茸茸地甚是嚇人。突然間那老人眼光閃爍,微微笑了笑,說道:「你是全真七子中那一人的門下?」

  郭靖見他臉色溫和,略覺放心,站起來躬身答道:「弟子郭靖參見前輩,弟子的受業恩師是江南七俠。」那老人似乎不信,說道:「江南七俠?是柯鎮惡一夥麼?他們怎能傳你全真派的內功?」郭靖道:「丹陽真人馬道長傳過弟子兩年內功,不過未曾令弟子列入全真派門牆。」

  那老人哈哈一笑,裝個鬼臉,神色甚是滑稽,猶如孩童與人鬧著玩一般,說道:「這就是了。你怎麼會到桃花島來?」郭靖道:「黃島主命弟子來的。」那老人臉色忽變,問道:「來幹甚麼?」郭靖道:「弟子得罪了黃島主,特來領死。」那老人道:「你不打誑麼?」郭靖恭恭敬敬的道:「弟子不敢欺瞞。」那老人點點頭道:「很好,坐下罷。」郭靖依言坐在一塊石上,這時看清楚那老人是坐在山壁的一個岩洞之中。

  那老人又問:「此外還有誰傳過你功夫?」郭靖道:「九指神丐洪恩師……」那老人臉上神情特異,似笑非笑,搶著問道:「洪七公也傳過你功夫?」郭靖道:「是的。洪恩師傳過弟子一套降龍十八掌。」那老人臉上登現欣羨無已的神色,說道:「你會降龍十八掌?這套功夫可了不起哪。你傳給我好不好?我拜你為師。」隨即搖頭道:「不成,不成!做洪老叫化的徒孫,不大對勁。洪老叫化沒傳過你內功?」郭靖道:「沒有。」

  那老人仰頭向天,自言自語:「瞧他小小年紀,就算在娘肚子裏起始修練,也不過十八九年道行,怎麼我抵擋不了簫聲,他卻能抵擋?」一時想不透其中原因,雙目從上至下,又自下至上的向郭靖望了兩遍,右手伸出,道:「你在我掌上推一下,我試試你的功夫。」

  郭靖依言伸掌與他右掌相抵。那老人道:「氣沉丹田,發勁罷。」郭靖凝力發勁。那老人手掌略縮,隨即反推,叫道:「小心了!」郭靖只覺一股強勁之極的內力湧到,實是抵擋不住,左掌向上疾穿,要待去格他手腕,那知那老人轉手反撥,四指已搭上他腕背,只以四根手指之力,便將他直揮出去。郭靖站立不住,跌出了七八步,背心在一棵樹上一撞,這才站定。那老人喃喃自語:「武功雖然不錯,可也不算甚麼了不起,卻怎麼能擋得住黃老邪的『碧海潮生曲』?」

  郭靖深深吸了口氣,才凝定了胸腹間氣血翻湧,向那老人望去,甚是訝異:「此人的武功幾與洪恩師、黃島主差不多了,怎麼桃花島上又有這等人物?難道是『西毒』或是『南帝』麼?」一想到「西毒」,不禁心頭一寒:「莫要著了他的道兒?」舉起手掌在日光下一照,既未紅腫,亦無黑痕,這才稍感放心。

  那老人微笑問道:「你猜我是誰?」郭靖道:「弟子曾聽人言道:天下武功登峰造極的共有五位高人。全真教主王真人已經逝世,九指神丐洪恩師與桃花島主弟子都識得。前輩是歐陽前輩還是段皇爺麼?」那老人笑道:「你覺得我的武功與東邪、北丐差不多,是不是?」郭靖道:「弟子武功低微,見識粗淺,不敢妄說。但適才前輩這樣一推,弟子所拜見過的武學名家之中,除了洪恩師與黃島主之外確無第三人及得。」

  那老人聽他讚揚,極是高興,一張毛髮掩蓋的臉上顯出孩童般的歡喜神色,笑道:「我既不是西毒歐陽鋒,也不是段皇爺,你再猜上一猜。」郭靖沉吟道:「弟子會過一個自稱與洪恩師等齊名的裘千仞,但此人有名無實,武功甚是平常。弟子愚蠢得緊,實在猜不到前輩的尊姓大名。」那老人呵呵笑道:「我姓周,你想得起了麼?」

  郭靖衝口而出:「啊,你是周伯通!」這句話一說出口,才想起當面直呼其名,可算得大大的不敬,忙躬身下拜,說道:「弟子不敬,請周前輩恕罪。」

  那老人笑道:「不錯,不錯,我正是周伯通。我名叫周伯通,你叫我周伯通,有甚麼不敬?全真教主王重陽是我師兄,馬鈺、丘處機他們都是我的師姪。你既不是全真派門下,也不用囉裏囉唆的叫我甚麼前輩不前輩的,就叫我周伯通好啦。」郭靖道:「弟子怎敢?」

  周伯通在桃花島獨居已久,無聊之極,忽得郭靖與他說話解悶,大感愉悅,忽然間心中起了一個怪念頭,說道:「小朋友,你我結義為兄弟如何?」

  不論他說甚麼希奇古怪的言語,都不及這句話的匪夷所思,郭靖一聽之下,登時張大了嘴合不攏來,瞧他神色儼然,實非說笑,過了一會,才道:「弟子是馬道長、丘道長的晚輩,該當尊您為師祖爺才是。」

  周伯通雙手亂擺,說道:「我的武藝全是師兄所傳,馬鈺、丘處機他們見我沒點長輩樣子,也不大敬我是長輩。你不是我兒子,我也不是你兒子,又分甚麼長輩晚輩?」

  正說到這裏,忽聽腳步聲響,一名老僕提了一隻食盒,走了過來。周伯通笑道:「有東西吃啦!」那老僕揭開食盒,取出四碟小菜,兩壺酒,一木桶飯,放在周伯通面前的大石之上,給兩人斟了酒,垂手在旁侍候。

  郭靖忙問:「黃姑娘呢?她怎不來瞧我?」那僕人搖搖頭,指指自己耳朵,又指指自己的口,意思說又聾又啞。周伯通笑道:「這人耳朵是黃藥師刺聾的,你叫他張口來瞧瞧。」郭靖做個手勢,那人張開口來。郭靖一看,不禁嚇了一跳,原來他口中舌頭被割去了半截。周伯通道:「島上的傭僕全都如此。你既來了桃花島,若是不死,日後也與他一般。」郭靖聽了,半晌做聲不得,心道:「蓉兒的爹爹怎麼恁地殘忍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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