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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〇


  黃蓉低頭見到穆念慈噴在地下的那口鮮血,沉吟片刻,終不放心,越過圍牆,追了出去,只見穆念慈的背影正在遠處一棵大柳樹之下,日光在白刃上一閃,她已將那柄匕首舉在頭頂。黃蓉大急,只道她要自盡,大叫:「姊姊使不得!」只是相距甚遠,阻止不得,卻見她左手拉起頭上青絲,右手持匕首向後一揮,已將一大叢頭髮割了下來,拋在地下,頭也不回的去了。黃蓉叫了幾聲:「姊姊,姊姊!」穆念慈充耳不聞,愈走愈遠。

  黃蓉怔怔的出了一回神,只見一團柔髮在風中飛舞,再過一陣,分別散入了田間溪心、路旁樹梢,或委塵土、或隨流水。

  她自小嬌憨頑皮,高興時大笑一場,不快活時哭哭鬧鬧,從來不知「愁」之為物,這時見到這副情景,不禁悲從中來,初次識得了一些人間的愁苦。她慢慢回去,將這事對郭靖說了。郭靖不知兩人因何爭鬧,只道:「穆世姊何苦如此,她氣性也忒大了些。」

  黃蓉心想:「難道一個女人給壞人摟了抱了,就是失了貞節?本來愛她敬她的意中人就要瞧她不起?不再理她?」她想不通其中緣由,只道世事該是如此,走到祠堂後院,倚柱而坐,痴痴的想了一陣,合眼睡了。

  當晚黎生等丐幫群雄設宴向洪七公及郭黃二人道賀,等到深夜,洪七公仍是不來。黎生知道幫主脾氣古怪,也不以為意,與郭靖、黃蓉二人歡呼暢飲。丐幫群雄對郭黃二人甚是敬重,言談相投。程大小姐也親自燒了菜肴,又備了四大罎好酒,命僕役送來。

  宴會盡歡散後,郭靖與黃蓉商議,完顏洪烈既然不回北京,一時必難找到,桃花島約會之期轉眼即屆,只好先到嘉興,與六位師父商量赴約之事。黃蓉點頭稱是,又道:「最好請你六位師父別去桃花島了。你向我爹爹陪個不是,向他磕幾個頭也不打緊,是不是?你若心中不服氣,我加倍磕還你就是了。你六位師父跟我爹爹會面,卻不會有甚麼好事。」郭靖道:「正是。我也不用你向我磕還甚麼頭。」次晨兩人並騎南去。

  ***

  時當六月上旬,天時炎熱,江南民諺云:「六月六,晒得鴨蛋熟。」火傘高張下行路,尤為煩苦。兩人只在清晨傍晚趕路,中午休息。

  不一日,到了嘉興,郭靖寫了一封書信,交與醉仙樓掌櫃,請他於七月初江南六俠來時面交。信中說道:弟子道中與黃蓉相遇,已偕赴桃花島應約,有黃藥師愛女相伴,必當無礙,請六位師父放心,不必同來桃花島云云。他信內雖如此說,心中卻不無惴惴,暗想黃藥師為人古怪,此去只怕凶多吉少。他恐黃蓉擔心,也不說起此事,想到六位師父不必干冒奇險,心下又自欣慰。

  兩人轉行向東,到了舟山後,雇了一艘海船。黃蓉知道海邊之人畏桃花島有如蛇蝎,相戒不敢近島四十里以內,如說出桃花島的名字,任憑出多少金錢,也無海船漁船敢去。她僱船時說是到蝦峙島,出畸頭洋後,卻逼著舟子向北。那舟子十分害怕,但見黃蓉將一柄寒光閃閃的匕首指在胸前,不得不從。

  船將近島,郭靖已聞到海風中夾著撲鼻花香,遠遠望去,島上鬱鬱蔥蔥,一團綠、一團紅、一團黃、一團紫,端的是繁花似錦。黃蓉笑道:「這裏的景致好麼?」郭靖嘆道:「我一生從未見過這麼多,這麼好看的花。」黃蓉甚是得意,笑道:「若在陽春三月,島上桃花盛開,那才教好看呢。師父不肯說我爹爹的武功是天下第一,但爹爹種花的本事蓋世無雙,師父必是口服心服的。只不過師父只是愛吃愛喝,未必懂得甚麼才是好花好木,當真俗氣得緊。」郭靖道:「你背後指摘師父,好沒規矩。」黃蓉伸伸舌頭,扮了個鬼臉。

  兩人待船駛近,躍上岸去,小紅馬跟著也跳上島來。那舟子聽到過不少關於桃花島的傳言,說島主殺人不眨眼,最愛挖人心肝肺腸,一見兩人上岸,疾忙把舵迴船,便欲遠逃。黃蓉取出一錠十兩重的銀子擲去,噹的一聲,落在船頭。那舟子想不到有此重賞,喜出望外,卻仍是不敢在島邊稍停。

  黃蓉重來故地,說不出的喜歡,高聲大叫:「爹,爹,蓉兒回來啦!」向郭靖招招手,便即向前飛奔。郭靖見她在花叢中東一轉西一幌,霎時不見了影蹤,急忙追去,只奔出十餘丈遠,立時就迷失了方向,只見東南西北都有小徑,卻不知走向那一處好。

  他走了一陣,似覺又回到了原地,想起在歸雲莊之時,黃蓉曾說那莊子佈置雖奇,卻那及桃花島陰陽開闔、乾坤倒置之妙,這一迷路,若是亂闖,定然只有越走越糟,於是坐在一株桃樹之下,只待黃蓉來接。那知等了一個多時辰,黃蓉固然始終不來,四下裏寂靜無聲,竟不見半個人影。

  他焦急起來,躍上樹巔,四下眺望,南邊是海,向西是光禿禿的岩石,東面北面都是花樹,五色繽紛,不見盡頭,只看得頭暈眼花。花樹之間既無白牆黑瓦,亦無炊烟犬吠,靜悄悄的情狀怪異之極。他心中忽感害怕,下樹一陣狂奔,更深入了樹叢之中,一轉念間,暗叫:「不好!我胡闖亂走,別連蓉兒也找我不到了。」只想覓路退回,那知起初是轉來轉去離不開原地,現下卻是越想回去,似乎離原地越遠了。

  小紅馬本來緊跟在後,但他上樹一陣奔跑,落下地來,連小紅馬也已不知去向。眼見天色漸暗,郭靖無可奈何,只得坐在地下,靜候黃蓉到來,好在遍地綠草似茵,就如軟軟的墊子一般,坐了一陣,甚感飢餓,想起黃蓉替洪七公所做的諸般美食,更是餓得厲害,突然想起:「若是蓉兒給她爹爹關了起來,不能前來相救,我豈不是要活活餓死在這樹林子裏?」又想到父仇未復,師恩未報,母親孤身一人在大漠苦寒之地,將來依靠何人?想了一陣,終於沉沉睡去。

  睡到中夜,正夢到與黃蓉在北京遊湖,共進美點,黃蓉低聲唱曲,忽聽得有人吹簫拍和,一驚醒來,簫聲兀自縈繞耳際,他定了定神,一抬頭,只見皓月中天,花香草氣在黑夜中更加濃冽,簫聲遠遠傳來,卻非夢境。

  郭靖大喜,跟著簫聲曲曲折折的走去,有時路徑已斷,但簫聲仍是在前。他在歸雲莊中曾走過這種盤旋往復的怪路,當下不理道路是否通行,只是跟隨簫聲,遇著無路可走時,就上樹而行,果然越走簫聲越是明徹。他愈走愈快,一轉彎,眼前忽然出現了一片白色花叢,重重疊疊,月光下宛似一座白花堆成的小湖,白花之中有一塊東西高高隆起。

  這時那簫聲忽高忽低,忽前忽後。他聽著聲音奔向東時,簫聲忽焉在西,循聲往北時,簫聲倏爾在南發出,似乎有十多人伏在四周,此起彼伏的吹簫戲弄他一般。

  他奔得幾轉,頭也昏了,不再理會簫聲,奔向那隆起的高處,原來是座石墳,墳前墓碑上刻著「桃花島女主馮氏埋香之塚」十一個大字。郭靖心想:「這必是蓉兒的母親了。蓉兒自幼喪母,真是可憐。」當下在墳前跪倒,恭恭敬敬的拜了四拜。當他跪拜之時,簫聲忽停,四下闃無聲息,待他一站起身,簫聲又在前面響起。郭靖心想:「管他是吉是凶,我總是跟去。」當下又進了樹叢之中,再行一會,簫聲調子斗變,似淺笑,似低訴,柔靡萬端。郭靖心中一蕩,呆了一呆:「這調子怎麼如此好聽?」

  只聽得簫聲漸漸急促,似是催人起舞。郭靖又聽得一陣,只感面紅耳赤,百脈賁張,當下坐在地上,依照馬鈺所授的內功秘訣運轉內息。初時只感心旌搖動,數次想躍起身來手舞足蹈一番,但用了一會功,心神漸漸寧定,到後來意與神會,心中一片空明,不著片塵,任他簫聲再蕩,他聽來只與海中波濤、樹梢風響一般無異,只覺得丹田中活潑潑地,全身舒泰,腹中也不再感到飢餓。他到了這個境界,已知外邪不侵,緩緩睜開眼來,黑暗之中,忽見前面兩丈遠處一對眼睛碧瑩瑩的閃閃發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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