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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二


  周伯通又道:「黃老邪晚晚折磨我,我偏不向他認輸。昨晚差點兒就折在他的手裏,若不是你助我一臂,我十多年的要強好勝,可就廢於一夕了,來來來,小兄弟,這裏有酒有菜,咱倆向天誓盟,結為兄弟,以後有福共享,有難共當。想當年我和王重陽結為兄弟之時,他也是推三阻四的……怎麼?你真的不願麼?我師哥王重陽武功比我高得多,當年他不肯和我結拜,難道你的武功也比我高得多?我看大大的不見得。」郭靖道:「晚輩的武功比你低得太多,結拜實在不配。」周伯通道:「若說武功一樣,才能結拜,那麼我去跟黃老邪、老毒物結拜?他們又嫌我打他們不過了,豈有此理!你要我跟這又聾又啞的傢伙結拜?」說著手指那老僕,雙腳亂跳,大發脾氣。

  郭靖見他臉上變色,忙道:「弟子與前輩輩份差著兩輩,若是依了前輩之言,必定被人笑罵。日後遇到馬道長、丘道長、王道長,弟子豈不慚愧之極?」周伯通道:「偏你就有這許多顧慮。你不肯和我結拜,定是嫌我太老,嗚嗚嗚……」忽地掩面大哭,亂扯自己鬍子。

  郭靖慌了手腳,忙道:「弟子依前輩吩咐就是。」周伯通哭道:「你被我逼迫,勉強答應,那也是算不了數的。他日人家問起,你又推在我的身上。我知道你是不肯稱我為義兄的了。」郭靖暗暗好笑,怎地此人如此為老不尊,只見他拿起菜碟,向外擲去,賭氣不肯吃飯了。那老僕連忙拾起,不知為了何事,甚是惶恐。郭靖無奈,只得笑道:「兄長既然有此美意,小弟如何不遵?咱倆就在此處撮土為香,義結兄弟便是。」

  周伯通破涕為笑,說道:「我向黃老邪發過誓的,除非我打贏了他,否則除了大小便,決不出洞一步。我在洞裏磕頭,你在洞外磕頭罷。」郭靖心想:「你一輩子打不過黃島主,難道一輩子就呆在這個小小的石洞裏?」當下也不多問,便跪了下去。

  周伯通與他並肩而跪,朗聲說道:「老頑童周伯通,今日與郭靖義結金蘭,日後有福共享,有難共當。如若違此盟誓,教我武功全失,連小狗小貓也打不過。」

  郭靖聽他自稱「老頑童」,立的誓又這般希奇古怪,忍不住好笑。周伯通瞪眼道:「笑甚麼?快跟著唸。」郭靖便也依式唸了一遍,兩人以酒瀝地,郭靖再行拜見兄長。

  周伯通哈哈大笑,大叫:「罷了,罷了。」斟酒自飲,說道:「黃老邪小氣得緊,給人這般淡酒喝。只有那天一個小姑娘送來的美酒,喝起來才有點酒味,可惜從此她又不來了。」郭靖想起黃蓉說過,她因偷送美酒給周伯通被父親知道了責罵,一怒而離桃花島,看來周伯通尚不知此事呢。

  郭靖已餓了一天,不想飲酒,一口氣吃了五大碗白飯,這才飽足。那老僕等兩人吃完,收拾了殘肴回去。

  周伯通道:「兄弟,你因何得罪了黃老邪,說給哥哥聽聽。」郭靖於是將自己年幼時怎樣無意中刺死陳玄風、怎樣在歸雲莊惡鬥梅超風、怎樣黃藥師生氣要和江南六怪為難、自己怎樣答應在一月之中到桃花島領死等情由,說了一遍。周伯通最愛聽人述說故事,側過了頭,瞇著眼,聽得津津有味,只要郭靖說得稍為簡略,就必尋根究柢的追問不休。

  待得郭靖說完,周伯通還問:「後來怎樣?」郭靖道:「後來就到了這裏。」周伯通沉吟片刻,道:「嗯,原來那個美貌小丫頭是黃老邪的女兒。她和你好,怎麼回島之後,忽然影蹤不見?其中必有緣由,定是給黃老邪關了起來。」郭靖憂形於色,說道:「弟子也這樣想……」

  周伯通臉一板,厲聲道:「你說甚麼?」郭靖知道說錯了話,忙道:「做兄弟的一時失言,大哥不要介意。」周伯通笑道:「這稱呼是萬萬弄錯不得的。若是你我假扮戲文,那麼你叫我娘子也好,媽媽也好,女兒也好,更是錯不得一點。」郭靖連聲稱是。

  周伯通側過了頭,問道:「你猜我怎麼會在這裏?」郭靖道:「兄弟正要請問。」周伯通道:「說來話長,待我慢慢對你說。你知道東邪、西毒、南帝、北丐、中神通五人在華山絕頂論劍較藝的事罷?」郭靖點點頭道:「兄弟曾聽人說過。」周伯通道:「那時是在寒冬歲盡,華山絕頂,大雪封山。他們五人口中談論,手上比武,在大雪之中直比了七天七夜,東邪、西毒、南帝、北丐四個人終於拜服我師哥王重陽的武功是天下第一。你可知道五人因何在華山論劍?」郭靖道:「這個兄弟倒不曾聽說過。」周伯通道:「那是為了一部經文……」郭靖接口道:「九陰真經。」

  周伯通道:「是啊!兄弟,你年紀雖小,武林中的事情倒知道得不少。那你可知道九陰真經的來歷?」郭靖道:「這個我卻不知了。」周伯通拉拉自己耳邊垂下來的長髮,神情甚是得意,說道:「剛才你說了一個很好聽的故事給我聽,現下……」郭靖插口道:「我說的都是真事,不是故事。」周伯通道:「那有甚麼分別?只要好聽就是了。有的人的一生一世便是吃飯、拉屎、睡覺,若是把他生平一件件雞毛蒜皮的真事都說給我聽,老頑童悶也給他悶死了。」郭靖點頭道:「那也說得是。那麼請大哥說九陰真經的故事給兄弟聽。」

  周伯通道:「徽宗皇帝於政和年間,遍搜普天下道家之書,雕版印行,一共有五千四百八十一卷,稱為『萬壽道藏』。皇帝委派刻書之人,叫做黃裳……」郭靖道:「原來他也姓黃。」周伯通道:「呸!甚麼也姓黃?這跟黃老邪黃藥師全不相干,你可別想歪了。天下姓黃之人多得緊,黃狗也姓黃,黃貓也姓黃。」郭靖心想黃狗黃貓未必姓黃,卻也不去和他多辯,只聽他續道:「這個跟黃老邪並不相干的黃裳,是個十分聰明之人……」郭靖本想說:「原來他也是個十分聰明之人」,話到口邊,卻忍住不說出來。

  周伯通說道:「他生怕這部大道藏刻錯了字,皇帝發覺之後不免要殺他的頭,因此上一卷一卷的細心校讀。不料想這麼讀得幾年,他居然便精通道學,更因此而悟得了武功中的高深道理。他無師自通,修習內功外功,竟成為一位武功大高手。兄弟,這個黃裳可比你聰明得多了。我沒他這般本事,料想你也沒有。」郭靖道:「這個自然。五千多卷道書,要我從頭至尾讀一遍,我這一輩子也就幹不了,別說領會甚麼武功了。」

  周伯通嘆了口氣,說道:「世上聰明人本來是有的,不過這種人你若是遇上了,多半非倒大霉不可。」郭靖心下又不以為然,暗忖:「蓉兒聰明之極,我遇上了正是天大的福氣,怎會倒霉?」只是他素來不喜與人爭辯,當下也不言語。

  周伯通道:「那黃裳練成了一身武功,還是做他的官兒。有一年他治下忽然出現了一個希奇古怪的教門,叫作甚麼『明教』,據說是西域的波斯胡人傳來的。這些明教的教徒一不拜太上老君,二不拜至聖先師,三不拜如來佛祖,卻拜外國的老魔,可是又不吃肉,只是吃菜。徽宗皇帝只信道教,他知道之後,便下了一道聖旨,要黃裳派兵去剿滅這些邪魔外道。不料明教的教徒之中,著實有不少武功高手,眾教徒打起仗來又人人不怕死,不似官兵那麼沒用,打了幾仗,黃裳帶領的官兵大敗。他心下不忿,親自去向明教的高手挑戰,一口氣殺了幾個甚麼法王、甚麼使者。那知道他所殺的人中,有幾個是武林中名門大派的弟子,於是他們的師伯、師叔、師兄、師弟、師姊、師妹、師姑、師姨、師乾爹、師乾媽,一古腦兒的出來,又約了別派的許多好手,來向他為難,罵他行事不按武林中的規矩。黃裳說道:『我是做官兒的,又不是武林中人,你們武林規矩甚麼的,我怎麼知道?』對方那些姨媽乾爹七張八嘴的吵了起來,說道:『你若非武林中人,怎麼會武?難道你師父只教你武功,不教練武的規矩麼?』黃裳說道:『我沒師父。』那些人死也不信,吵到後來,你說怎樣?」

  郭靖道:「那定是動手打架了。」周伯通道:「可不是嗎?一動上手,黃裳的武功古裏古怪,對方誰都沒見過,當場又給他打死了幾人,但他寡不敵眾,也受了傷,拚命逃走了。那些人氣不過,將他家裏的父母妻兒殺了個乾乾淨淨。」郭靖聽到這裏,嘆了口氣,覺得講到練武,到後來總是不免要殺人,隱隱覺得這黃裳倘若不練武功,多半便沒這樣的慘事。

  周伯通續道:「那黃裳逃到了一處窮荒絕地,躲了起來。那數十名敵手的武功招數,他一招一式都記在心裏,於是苦苦思索如何纔能破解,他要想通破解的方法,然後去殺了他們報仇。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終於對每一個敵人所使過的招數,他都想通了破解的法子。他十分高興,料想這些敵人就算再一擁而上,他獨個兒也對付得了。於是出得山來,去報仇雪恨。不料那些敵人一個個都不見了。你猜是甚麼原因?」

  郭靖道:「定是他的敵人得知他武功大進,怕了他啦,都躲了起來。」周伯通搖頭道:「不是,不是。當年我師哥說這故事給我聽的時候,也叫我猜。我猜了七八次都不中,你再猜。」郭靖道:「大哥既然七八次都猜不中,那我也不用猜了,只怕連猜七八十次也不會中。」周伯通哈哈大笑,說道:「沒出息,沒出息。好罷,你既然認輸,我便不叫你猜這啞謎兒了。原來他那幾十個仇人全都死了。」郭靖「咦」的一聲,道:「這可奇了。難道是他的朋友還是他的弟子代他報仇,將他的仇人都殺死了?」周伯通搖頭道:「不是,不是!差著這麼十萬八千里。他沒收弟子。他是文官,交的朋友也都是些文人學士,怎能代他殺人報仇?」郭靖搔搔頭,說道:「莫非忽然起了瘟疫,他的仇人都染上了疫病?」周伯通道:「也不是。他的仇人有些在山東,有些在湖廣,有些在河北、兩浙,也沒有一起都染上瘟疫之理?啊,是了,是了!對啦,有一項瘟疫,卻是人人都會染上的,不論你逃到天涯海角,都避他不了,你猜那是甚麼瘟疫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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