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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六八


  楊過眉頭一皺,尚未回答,只聽郭襄笑道:「這地方都是爛泥枯柴,有甚麼好玩?我才不愛在這兒呢。你若嫌寂寞無聊,便請前輩到我家去,住十年也好,二十年也好,我爹爹媽媽定對老前輩款以上賓之禮。豈不是好?」那老婦臉一沉,怒道:「你爹媽是甚麼東西,便請得到我?」郭襄性子豁達大量,別人縱然莽撞失禮,她總是一笑便罷,極少生氣。那老婦這句話重重得罪了郭靖、黃蓉,若是給郭芙聽到了,立時便起風波,郭襄卻只微笑著向楊過伸了伸舌頭,不以為意。

  楊過覺得這小姑娘隨和可親,絲毫沒替他招惹麻煩,向她略一點頭,意示嘉許,轉頭向那老婦道:「前輩對這小妹妹賜垂青目,原是她難求的機緣,但她未得父母允可,自己未便做主……」

  那老婦厲聲道:「她父母是誰?你是她甚麼人?」楊過微一躊躇,對這兩句話均感難以回答。郭襄已接口道:「我爹爹媽媽是鄉下人,說來老前輩也不會知道。他……他麼?他是我的……大哥哥!」說著眼望楊過。

  這時楊過雙目也正瞧著她,兩人眼光一觸。楊過臉上戴著人皮面具,死板板、陰沉沉的不現喜怒之色,但眼光中卻流露出親近迴護的暖意。郭襄心中一動,不禁想道:「倘若我真有這麼一位大哥哥,他定會處處照顧我、幫著我,決不像姊姊那樣,成日價便是囉唆罵人,這個不對,那個不許的。」想到此處,臉上充滿了溫柔敬服的神色。楊過道:「是啊。我這個小妹子年幼不懂事,我便帶她出來閱歷閱歷……」郭襄本來擔心楊過出言否認,聽他如此說,不由得滿臉喜色,又聽他道:「她見這九尾狐如此神異,知道必是一位了不起的前輩高人所養,是以隨晚輩同來拜見。得睹尊範,實是有幸。」

  那老婦冷笑道:「說話亂拍馬屁,又有何用?你們如此追逐我的靈狐,是尊重前輩之道麼?快快給我滾了出去,永遠休得再來滋擾!」說著雙掌一揮,一掌揮向楊過,一掌推向郭襄。三人相隔一丈有餘,那老婦凌空出掌,原是擊不到楊、郭二人身上,但郭襄見她手掌拍出,一股寒氣便襲了過來。楊過衣袖微擺,將她推向郭襄的掌風解於無形,對推向自己的掌風卻不理睬。

  那老婦人原本不想傷害二人,只求將他們逐出黑龍潭去,因此掌上只使了五成力,但見眼前二人竟是渾若無事,不由得又驚又怒,氣凝丹田,手掌上加了一倍力量,仍是兩掌推出,這時已顧不得對方死活了。郭襄一覺掌風襲到,胸口立感悶塞,但見楊過衣袖一揮,寒氣登消,心知兩人正自比拼內功,眼見那老婦劍拔弩張,容色可怖,楊過卻意定神閒,自是佔了上風。

  那老婦身形疾閃,倏地竄前,這一下快得出奇,只聽「彭」的一聲響,雙掌已結結實實的擊在楊過胸前。她一擊即退,不待楊過還手,已退出在兩丈以外。郭襄大驚,拉著楊過的手道:「你……你可沒有受傷麼?」那老婦厲聲道:「你中了我『寒陰箭』掌力,已活不到明天此刻,這可是自作自受,須怪不得旁人。」

  當十五年前,楊過的武功已遠非這老婦所能及,這時他內外兼修,漸臻入神坐照的化境,那老婦的「寒陰箭」雖然狠毒凌厲,卻如何傷得了他?只不過他與這老婦無怨無仇,又是為求她心愛之物而來,貿然捕捉靈狐,終究自己理虧,因此便任她拍擊自己三掌,竟不還手。

  那老婦二十餘年來苦練「寒陰箭」掌力,已能一掌連碎十七塊青磚,而每塊青磚的磚屑決不四散飛揚,實是陰狠強勁,兼而有之。她見楊過中了自己雙掌,定已內臟震裂,但仍是笑吟吟的渾若無事,心想:「這小子臨死還在硬挺。」說道:「乘著還未倒斃,快快帶了小娃兒出去罷,莫要死在我黑龍潭中。」

  楊過抬起頭來,朗聲說道:「老前輩僻處荒地,或不知世間武學多端,諸家修為,各有所長。」說罷縱聲長笑,笑聲雄渾豪壯,直有裂石破雲之勢,顯是中氣沛然,內力深湛。

  那老婦一聽,知他竟然絲毫未受損傷,不由得臉如死灰,身子搖幌,這時才知他讓了自己三掌,自己可絕非他的對手,當下不等他笑完,提起懷中靈狐,撮唇一吹,另一頭靈狐也從草叢中鑽出,躍入老婦懷中。那老婦厲聲說道:「尊駕武學驚人,令人好生佩服,但若要恃強搶奪老婆子這對靈狐,卻是休想,你只要走上一步,老婆子先捏死了靈狐,教你空手而來,空手而歸。」

  楊過見她說得斬釘截鐵,知道這老婦人性子極硬,寧死不屈,不由得大費躊躇。倘若搶著出手點她穴道,再奪靈狐,瞧來她竟會一怒自戕。這樣史叔剛縱然救活,豈不是另傷了一條無辜性命?

  ***

  便在此時,身後忽然傳來一聲佛號:「阿彌陀佛!」接著有人說道:「老僧一燈求見,盼瑛姑賜予一面。」

  郭襄四顧無人,心中大奇,聽這聲音並不響亮,明明是從近處發出,但四下絕無藏身之處,這說話的人卻在那裏?她曾聽母親說過,知道一燈大師是前輩高人,曾救過母親之命,又是武氏兄弟之父武三通伯伯的師父,只是她從未見過,這時忽然有人自稱「一燈」,自是又驚又喜。

  楊過聽到一燈的聲音,也是十分喜歡,他知一燈所使的是上乘內功「千里傳音」之法。這功夫雖然號稱「千里傳音」,自然不能當真聲聞千里,但只要中間並無大山之類阻隔,功夫高深之人可以音送數里,而且聽來如同人在身側,越是內功深湛,傳音越是柔和。楊過只聽了他這兩句話,心下大為欽服,自歎這位高僧功力渾厚,自己頗有不及,又想:「這老婦原來叫作瑛姑。不知一燈大師要見她何事?有他出面調處,靈狐或能到手。」

  黑龍潭中這個老婦正是瑛姑。當年一燈大師在大理國為君之時,瑛姑是他宮中貴妃,老頑童周伯通與她私通,生下一子。後來裘千仞以鐵掌功將孩子震傷,段皇爺以妒不救,孩兒因之死亡,段皇爺悔而出家,是為一燈。瑛姑在華山絕頂殺裘千仞不得、追周伯通未獲,其後漫遊江湖,終於在黑龍潭定居。這時一燈到黑龍潭外已有七日,每天均於此時傳聲求見,但瑛姑記著數十年前他狠心不救孩兒的恨事,心中怨毒難解,始終不願和他相見。

  楊過見瑛姑退了幾步,坐在一堆枯柴之上,目光中流露出惡狠狠的神色。過了一會,聽得一燈又道:「老僧一燈千里來此,但求瑛姑賜予一面。」瑛姑提著一對靈狐,毫不理會。楊過心想:「一燈大師武功高出她甚多,若要過來相見,非她能拒,何必如此苦苦相求?」只聽得一燈又說一遍,隨即聲音寂然,不再說了。

  郭襄道:「大哥哥,這位一燈大師可是位了不起的人物,咱們去見見他可好?」楊過道:「好!我正要去見他。」但見瑛姑緩緩站起,目露兇光,看著這副神情心中極不舒服,於是握著郭襄的手,說道:「走罷!」兩人身形一起,從雪地上滑了出去。

  郭襄被楊過拉著滑出數十丈,問道:「大哥哥,那一燈大師是在那裏啊?我聽他說話,好似便在身旁一般。」楊過被她連叫兩聲「大哥哥」,聽她語聲溫柔親切,心中一凜,暗想:「決不能再惹人墜入情障。這小姑娘年幼無知,天真爛漫,還是及早和她分手,免得多生是非。」但在這污泥之中瞬息之間也停留不得,更不能鬆開她手。郭襄道:「我問你啊,你沒聽見?」

  楊過道:「一燈大師在東北角上,離這裏尚有數里,他說話似近實遠,使的是『千里傳音』之術。」郭襄喜道:「你也會這法兒?教教我好不好?日後咱們相隔千里,我便用這法兒跟你說話,豈不有趣?」楊過笑道:「說是千里傳音,其實能夠聲聞里許,已經是了不起的功夫了。要練到一燈大師這等功力,便如你這般聰明,也得等頭髮白了才成呢。」郭襄聽他稱讚自己聰明,很是高興,說道:「我聰明甚麼啊?我能及得上我媽十分中的一分,就心滿意足了。」

  楊過心中一動,見她眉目之間隱隱和黃蓉有三分相似,尋思:「生平所見人物,不論男女,說到聰明機變,再無一人及得上郭伯母,難道她竟是郭伯母的女兒麼?」但隨即啞然失笑:「世上那有這等巧事?倘若她真是郭伯母的女兒,郭伯伯決不能任她在外面亂闖。」問道:「令堂是誰?」

  郭襄先前說過父親和母親是大英雄,這時不好意思便說自己是郭靖、黃蓉的女兒,笑道:「我的媽媽,便是我的媽媽,說出來你又不認得。大哥哥,你的本事大呢,還是一燈大師的大?」

  楊過這時人近中年,又經歷了與小龍女分手的慘苦磨練,雖是豪氣不減,少年時飛揚跳脫的性情卻已收斂了大半,說道:「一燈大師望重武林,數十年前便已和桃花島主齊名,是當年五大高人中的南帝,我如何能及得上他老人家?」郭襄道:「要是你早生幾十年,當世便有六大高手了。那是東邪、西毒、南帝、北丐、中神通、神鵰俠。啊,還有郭大俠和郭夫人。那是八大高手。」楊過忍不住問道:「你見過郭大俠和郭夫人麼?」郭襄道:「我自然見過的,他們喜歡我的很呢。你識得他們麼?待萬獸山莊這事一了,我同你一起去瞧瞧他們好不好?」

  楊過對郭芙砍斷自己手臂的怨氣,經過這許多年後已漸淡忘,但小龍女身中劇毒以致迫得分隔十六年,此事卻不能不使他恨極郭芙,當下淡淡的道:「到得明年,或者我會去拜見郭大俠夫婦,但須得等到我見到我妻子之後,那時我夫妻倆同去。」他一說到小龍女,忍不住心頭大是興奮。

  郭襄也覺得他手掌心突然潮熱,問道:「你夫人一定極美,武功又好。」楊過嘆道:「世上再沒一人能有她這麼美了。嗯,說到武功,此時一定也已勝過我許多。」郭襄大起敬慕之心,道:「大哥哥,你定要帶我見見你的夫人,你答應我,肯不肯?」楊過笑道:「為甚麼不肯?內人一定也會喜歡你的,那時候你才真的叫我大哥哥罷。」郭襄一怔,問道:「為甚麼現下叫不得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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