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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六七


  兩人一鵰向著黑龍潭而去。那所在極易辨認,方圓七、八里內草木不生。黑龍潭本是一座大湖,後因水源乾枯,逐年淤塞,成為一片污泥堆積的大沼澤。只一頓飯功夫,楊過和郭襄已來到潭邊。縱目眺望,眼前一片死氣沉沉,只潭心堆著不少枯柴茅草,展延甚廣,那九尾靈狐的藏身所在,想必在其中。

  楊過折下一根樹枝擲入潭中。樹枝初時橫在積雪之上,過不多時便漸漸陷落,下沉之勢雖甚緩慢,卻絕不停留,眼見兩旁積雪掩上,樹枝終於沒得全無蹤跡。郭襄不禁駭然:「樹枝份量甚輕,尚自如此,這淤泥上怎能立足?」怔怔望著楊過,不知他有何妙策。

  楊過折了兩根樹幹,每根長約七尺,拉去小枝,縛在腳底,道:「我且試試,不知成與不成?」身子向前一挺,飛也似的在積雪上滑了開去。但見他東滑西閃,左轉右折,實無瞬息之間停留,在潭泥上轉了好幾個圈子,回到原地。

  郭襄笑道:「好本事,好功夫!」楊過見她眼光中充滿艷羨之意,知她極盼隨已入潭捉狐,但自量又無這等輕身本領,笑道:「我答應過要帶你到黑龍潭捕捉九尾靈狐,你有沒膽子?」郭襄輕輕嘆了口氣,說道:「我沒你這般本領,縱有膽子,也是枉然。」楊過微笑不語,又折下了兩根五尺來長的樹幹,遞給郭襄,說道:「縛在自己腳底下罷!」

  郭襄又驚又喜,將樹枝牢牢縛在腳底。楊過道:「你身子前傾,腳下不可絲毫使力。」伸左手握住了她右手,輕喝:「別怕!」一握一拉,郭襄身不由主的跟他滑入了潭中。初時心中驚慌,但滑出數丈後,只覺身子輕飄飄的有如御風而行,腳下全不著力,連叫:「當真好玩!」

  兩人滑了一陣,楊過忽然奇道:「咦!」郭襄道:「怎麼?」她微一凝神,足下稍重,左腳一沉,污泥沒上了足背,她驚叫一聲:「啊喲!」楊過一提將她拉起,說道:「記著,時刻移動,不得有瞬息之間在原地停留。」郭襄道:「是了!你瞧見了甚麼?是九尾靈狐嗎?」楊過道:「不是!那潭中好似有人居住。」郭襄大奇:「這地方怎住得人?」楊過道:「我也是不懂了。但這些柴草佈置有異,並非天然之物。」

  這時兩人離那些枯柴茅草更加近了,郭襄仔細瞧去,說道:「不錯,乙木在東,丙火在南,戊土居中,北方卻不是癸水,而是庚金之象。」

  她自幼聽母親談論陰陽五行之變,也學了兩三成。她與姊姊郭芙性格頗有差異,雖然豪爽,卻不魯莽,可比姊姊聰明得多。黃蓉常說:「你外公倘若見了你,定是喜歡到了心坎兒中去。」黃藥師頗務醫卜星相、琴棋書畫以及兵法縱橫諸般雜學,郭襄小小年紀,竟隱然有外祖之風,只是分心旁騖,武功進境便慢,同時異想天開,我行我素,行事往往出人意表,令郭靖、黃蓉頭痛之極,她在家有個外號,叫作「小東邪」。比如這次金釵換酒饗客,跟隨一個素不相識的大頭鬼去瞧神鵰俠,又跟一個素不相識的神鵰俠去捕捉靈狐,其大膽任性之處,與當年的黃蓉、郭芙均自不同。

  楊過聽她道出柴草佈置的方位,頗感詫異,問道:「你怎知道?是誰教你的?」郭襄笑道:「我是在書上瞧來的,也不知道說得對不對。但我瞧這潭中的布置也平平無奇,不見得是甚麼了不起的高人。」

  楊過點頭道:「嘿,但那人在污泥中居住,竟不陷沒,這可奇了。」於是朗聲說道:「黑龍潭中的朋友,有客人來啦。」過了一會,潭中寂靜無聲。楊過再叫一遍,仍然無人應答。楊過道:「看來雖然有人堆柴佈陣,卻不住在此地,咱們過去瞧瞧。」向前滑出二十餘丈,到了堆積柴草之處。

  郭襄忽覺腳下一實,似是踏到了硬地。楊過更早已察覺,笑道:「說來平平無奇,原來潭中有個小島。」一句話剛說完,突然眼前白影閃動,茅草中鑽出兩隻小狐,卻是一對九尾靈狐,一向東北,一向西南,疾奔而遠。

  楊過叫道:「你站在這裏別動!」腰間一挺,對著奔向東北的那頭靈狐追了下去。這時他不用照顧郭襄,在雪泥之上展開輕功滑動,當真是疾如飛鳥。可是那靈狐奔得也真迅捷,一溜煙般折了回來,掠過郭襄的身前。突然風聲微響,楊過急閃而至,衣袖揮出,堪堪要捲到靈狐,那靈狐猛地在空中翻了個觔斗,這麼一來,楊過的衣袖便差了尺許,沒有捲到。郭襄連叫:「可惜!」

  但見一人一狐在茫茫白雪上猶如風馳電掣般追逐,只把郭襄看得驚喜交集,不住口的叫嚷為楊過助威:「神鵰俠,再快一點兒!小靈狐,你終於逃不了,不如投降了罷!」另一頭靈狐東一鑽,西一縱,時時奔近楊過身邊。楊過知牠故意來擾亂自己心神,只作不見,始終追逐第一頭靈狐,要叫牠跑得筋疲力竭。那知這靈狐身子雖小,力道卻長,自知今日面臨大難,奮力狂奔,全無衰竭之象。

  楊過奔得興發,腳下越來越快,見另一頭靈狐為救同侶又奔過來打岔,笑罵:「小畜生,難道我便奈何你不得?」俯身抓起一團白雪,隨手一捏,已然堅如石塊,呼的一聲擲出,正中那靈狐腦袋,當即翻身栽倒。楊過不欲傷牠性命,是以出手甚輕,那靈狐在地下打了個滾,復又站定,奔入島上的茅草叢中,再也不敢出來了。

  楊過若是如法炮製,立時便可將那頭亡命而奔的靈狐擊倒擒住,但他存心和牠賽一賽腳力,說道:「小狐狸,我若用雪團打你,你死了也不心服。大丈夫光明正大,我若果追你不上,那便饒你性命。」一口氣提到胸間,身子抽前,凌空飛撲,藉著滑溜之勢,竟已趕到靈狐之前,回身返手來撈。小靈狐大驚,向右飛竄。楊過早已有備,衣袖揮處,將靈狐捲入袖中,左手拿住牠頭頸提了起來,得意之下,不禁哈哈大笑。

  但笑聲忽然中歇,只見那靈狐直挺挺的一動也不動,竟已死了。楊過心想:「糟糕,我袖子一捲之力使得太大,這小東西原來如此脆弱,但不知死狐狸的血是否能夠治得史老三的內傷?」他提著死狐,滑到郭襄身邊,說道:「這隻狐狸死了,只怕不中用,咱們再抓那頭活的。」說著將死狐往地下一擲,他生怕狐狸裝死,雖將牠擲出,衣袖後甩,只待牠一動,立時將之捲回,但那靈狐一動也不動,顯是死得透了。

  郭襄道:「這小狐狸生得倒也可愛,想是奔得累死了的。」提起一根枯柴,說道:「我去趕那頭小狐出來,你在這裏候著。」說著走前數步,將枯柴往草叢中打了下去。

  一下打落,待要提起打第二下,說也奇怪,竟然提不起來,似乎被草叢中甚麼野獸咬住了,郭襄「咦」的一聲驚叫,用力一奪,柴枝反而脫手落入了草叢。

  跟著瑟的一響,草叢中鑽出一個人來,一頭白髮,衣衫襤褸,卻是個年老婆婆,惡狠狠的望著郭襄,舉起柴枝,作勢欲打。郭襄大驚,忙向後躍,退到楊過身旁。

  便在此時,地下那頭死狐狸翻身躍起,竄入了那老婦的懷抱之中,一對小眼骨溜溜望著楊過,原來牠竟是裝死。

  楊過見此情景,又是好氣,又是好笑,心想:「今日輸給了一隻小畜生,看來這對小狐還是這老婆婆養的。這人不知是誰,江湖上可沒聽人說起有這麼一號人物。若是要那小狐,只怕尚有周折。」於是垂手唱喏,說道:「晚輩冒昧進謁,請前輩恕罪。」

  那老婦瞧了瞧兩人腳下的樹枝,臉上微有驚異之色,但這驚奇的神情一現即逝,揮手說道:「老婦人隱居僻地,不見外客,你們去罷!」話聲陰惻惻的又尖又細,眉梢眼角之間隱隱有股戾氣。

  楊過見這老婦容顏令人生怖,但眉目清秀,年輕時顯是個美人,實在想不起這是何人,當下又施一禮,說道:「在下有一位朋友受了內傷,須九尾靈狐之血方能醫治,伏望老前輩開恩賜予,救人一命,在下和敝友同感大德。」

  那老婦仰天大笑:「哈哈,哈哈,嘿嘿!」良久不絕,但笑聲中卻充滿了淒慘狠毒之意,笑了一陣,這才說道:「受了內傷,須救他性命。好啊,為甚麼我的孩兒受了內傷,旁人卻死也不肯救他性命?」楊過悚然而驚,說道:「不知前輩的令郎受了甚麼內傷?這時施救,還來得及麼?」那老婦又是哈哈大笑,說道:「還來得及麼?還來得及麼?他死了幾十年啦,屍骨都已化作了塵土,你說還來得及?」

  楊過知她憶及往事,心情異常,不便多說甚麼,只得說道:「我們昧然來此求這隻靈狐,原是不該,常言道無功不受祿,老前輩若有所命,只教在下力之所及,自當遵辦。」

  那白髮老婦眼珠一轉,說道:「老婦人孤居泥塘,無親無友,全仗這對靈狐為伴。你要拿去,那也可以,你便把這小姑娘留下,陪伴老婦人十年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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